#她一定很疼吧#
建昌四年七月,盛夏时节,日头一日毒过一日,就算什么都不做,依然会觉得周身似乎都在蒸腾着热气。
下朝后,萧漓如常去了御书房处理政事,并挥退了随侍,安公公悄声掩上殿门,候在了外头。
不到一刻,有小太监回禀,常贵人命小宫女送来了消暑的冰镇桂花莲子汤。
这常贵人是建昌元年时与锦贵人一块儿入宫的老人了,其实那两年入宫的贵人们都无甚存在感,先有当时还是锦贵妃的封锦绣独蒙盛宠,后又有新入宫的梅妃得蒙隆宠,有这两人压在上头,别说是这些从未侍寝过的贵人了,就是当时的后宫主位沈皇后,都只能深居简出,避其锋芒。
至于这位常贵人,安公公摇了摇头,这还要从五月底皇上再次咯血晕厥那时说起。
皇上自四月初在西南之地一战中身受重伤后一直未得痊愈,可皇上自个儿貌似并不放在心上,方院使开的药汤皇上用的也是漫不经心的,有时干脆用都不用。
到了五月二十五,皇上好端端的在批阅着奏折,突然脸色煞白,口吐鲜血,吓坏了福泰宫里的一众宫人们,连方院使诊脉过后都忧心忡忡的劝皇上好生休养,务必按时按需用药。
话音还未落,到了五月三十,皇上又再次咯血,而且这次更是来势汹汹,连人都晕厥了过去。
宫里众人只以为皇上是为战场上那一箭外伤所致,伤势过重,才久不得痊愈,还接二连三的因着这伤势拖沓,屡遭其扰,导致一而再的咯血。
只有他在旁伺候着,有些心惊,暗暗揣测此事或许与那封自塞北之地加急送入宫中的密函有关。
可惜,密函早已化作了点点粉末,他无从得知详情,这些也不过是他的胡乱猜测罢了。
话说当时,方院使慎重诊脉过后,曾严肃的对皇上道,由于外伤久不得痊愈,累及了内伤,病症已有伤及五脏六腑之势,求皇上务必谨慎对待,务必按时用药,务必以身子为重,切勿操劳忧心。
当时刚刚苏醒过来的皇上,也不知有无将方院使的话听入耳,他只见皇上眼神空洞茫然的盯着虚空的某处,神色中竟透着满满的哀恸无望。
哀恸?无望?皇上如何会有这般神色了?
他心头又是一跳,赶忙再仔细去看,皇上已敛下了眉眼,无力的挥了挥手,挥退了还在絮絮叨叨的方院使。
皇上不愿用药,急坏的不止是方院使,还有他们福泰宫里的一众宫人们。
皇上的身子可是攸关着大偃朝的江山社稷,如何能任由他如此任性了?
而且此事还不能传入在朝官员们的耳中,否则群起议论纷纷,闹得人心惶惶,若是引起朝局动荡,那就兹事体大了。
后来还是这位常贵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得知了此事,特地来寻了他,说是有办法令皇上服用下汤药。
他那时也是真急了,为了皇上的身子忧心不已,顾不得皇上曾经下的后宫诸人不得干预福泰宫事宜的旨意,就虚心请教了这位常贵人有何法子。
其实常贵人的法子很寻常,就是将汤药入茶水或膳食中,让皇上一同服用下即可。
这个法子固然是好,可汤药毕竟有些独特的草药味道在,如何去除这股味道不让皇上察觉出不是一桩易事。
这位常贵人祖上有人擅长药膳之法,就是以药入膳食或是入茶水中,掩盖其药草味,从而不让人察觉出。
他确是病急乱投了医,将信将疑的点头应允了,每日给皇上送上的膳食茶水都是用的这位常贵人预备的。
一开始,皇上并无所觉,他还有些欣喜,看着皇上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他就差喜上眉梢了。
可好景不长,半月前,皇上在用晚膳时,盯着那药膳良久,突然道了一句,“朕若不问,你就不预备说实话了是么?”
他当下心里一突,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皇上难道早知药膳一事了?
他额头的冷汗倏地一下冒了出来,赶忙跪下坦陈,神色慌张无措,“奴才,奴才罪该万死,奴才不敢狡辩,可奴才真的只是为了皇上的身子顾虑,才会出此下策的,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求皇上念及大偃朝的江山社稷,保重身子啊,奴才万死不辞。”
不知是他的哪句话触动到了皇上,话落后,福泰宫内良久无声,他等了一刻,还不闻皇上出声,不由偷偷抬头去瞄皇上,只见皇上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手上的茶盏倾斜滴落下了茶水都未有所觉。
那日的最后,皇上并没有处罚他,只是淡声吩咐他收了膳食,今后不必再动这些小心思了。
那日他退出福泰宫时,在殿门口有些疑惑的回头望,殿内满堂灯火通明,皇上的身影却隐在明暗的光影中,显得有些落寞与孤寂。
他觉得皇上自西南战场回京后,整个人萧条了不少,似乎对什么都不再看重了,对什么都不再执着了,整个人也更寡言了。
虽说以前皇上也是寡言的,可以前的皇上是冷漠,而现在,却显得更为沉寂。
又似乎,并不是从西南战场回京那时,好像还要更早些,自二月从宫外回来那时起?
他摇了摇头,压下心中的疑虑,并不敢对皇上之事多加揣测。
安公公回过神来,看向小太监呈于他面前的一盅冰镇桂花莲子羹,重重的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命小太监撤下了。
申时初,方院使前来求见问诊,安公公悄声入内,走至桌案前躬身禀告,“皇上,方院使在外候着,恭请平安脉。”
萧漓批阅奏折的动作不见停,淡声道,“请方太医回罢。”
“皇上……”安公公还想再劝,可见皇上充耳不闻的做派,到口的话不由收了声,退了出去。
候在殿外的方院使见安公公出来,正欲往里走,瞧见安公公朝他摇了摇头,脚步一顿,两人相视一眼,眼中有着同样的忧心与无奈。
要说这方院使也是个顶执着的人了,年岁这般大了,皇上不见他,他偏偏不走,固执的在御书房外侯着,存着非要见到皇上一面的心不可。
酉时初,萧漓批阅完了所有的奏折,端起茶盏饮下几口茶,安公公察言观色了一番,揣着小心轻声道,“皇上,方院使还在外候着。”
萧漓又饮了几口茶,放下茶盏时终于松了口,“宣。”
方院使入内,为皇上细细诊脉,一刻后,跪下回禀,“皇上外伤虽已痊愈,但内伤犹重,请皇上万不可停了汤药。”
萧漓手指在桌案上不轻不重的敲着,半晌后问了句旁的,“方太医如今已五十有六了吧?”
“回皇上的话,牢皇上挂心,微臣今岁正五十有六。”方院使虽不知皇上为何提起他的年岁,但依旧如常拱手回复。
“方太医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是朕耽误了方太医。”萧漓声色依旧淡淡。
言下之意却显见。
方院使又如何会听不出,他面色不见慌乱,反而有着越见显著的担忧,斟酌一瞬后朗声回禀,“微臣身子健朗,仍可在皇上御前行走,只要皇上能遵医嘱配合诊治,微臣就算鞠躬尽瘁也死而后已。”
萧漓神色一凛,看向方太医的目光冰寒刺骨,如有实质。
方院使神色凄惶,咬牙又道,“皇上,如今正是盛夏时节,御书房内连一块冰都未放置,您的身子仍不见丝毫的热燥,反而通体寒凉,比之前些年,何至于如此?”
说着,方院使头点地,匍匐在地,声音都染上了哽咽,“皇上,微臣斗胆求您,就算是为了大偃朝的江山社稷安稳,也万万要以身子康健为重啊。”
“您现下膝下尚无子嗣,您的身子关乎天下,您如何能够让这时局,因着您身子状况的诸多变数,陷于动荡之中?您如何能够让大偃朝百年的盛世陷于危难之中?您又如何能够让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边关再遇挑衅侵犯,让黎民百姓再受流离失所之苦?”
“皇上,微臣今日妄言,自知罪不可恕,微臣愿以死谢罪,但求皇上能听入耳一二。”
方院使言罢,安公公沉吟一息,一闭眼,也跪了下来,没有开声,但相劝之意明显。
萧漓沉默半晌,任由两人跪着,目光落在虚空的某处,不知在想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募地一笑,笑声嘲讽又悲凉,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退至殿门口,只闻身后传来一道轻浅的低喃,似自言自语,几近无声,“尔等只道是为了这大偃朝,为了皇嗣,可有人问过朕,朕究竟意欲为何?”
“若是这皇位只是个处处制肘于人的枷锁,朕过往又何必煞费心机?这皇位又要来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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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过后,皇上总算是听从了规劝,肯用药了,安公公见着皇上的身子日渐好转起来,也渐渐放下了心,那日离开御书房时让他惊诧不已又恍如幻听的一番话,他也就没有深思,权当是自己的疑心所致。
十月初,深秋时节,皇上执意要去皇陵一趟,无人劝阻得了,可眼见皇上自皇陵归来后,整个人越见消沉,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安公公百思不得其解。
他特地去问了暗卫,暗卫统领只效忠于皇上一人,自然不会说与他听的,他再去问一同随行的赵朗与徐涛,两人纷纷摇头,低叹一声,欲言又止,讳莫如深。
冬月,到了皇上的生辰,那日午后,少见的飘起了雪花,漫天飞雪铺陈在天地间,美是美了,却也足够寒冷。
其实刚过初冬,并不太常下雪,安公公犹记得,上一次这个时节下雪还是在皇上二十岁生辰之时。
他之所以还有印象,全是因着那是皇上被册立为太子之后的第一个生辰,宫里还曾大肆举办了宴席。
他正想着往事,抬头间,只见皇上不知何时已转了脚步,往御花园深处行去,他赶忙跟上。
等他行至皇上身后,皇上正犹自站在报春亭附近欣赏着落雪,似是在出神。
他不好近前叨扰,却暗自忧心,皇上今日只着了单衣,若是在这雪地里站久了,怕是会受寒。
略一思索,安公公转身往回,逮着一个小太监,命人去福泰宫取皇上的大氅过来。
谁知,等他取过大氅,正预备前去为皇上披上时,皇上那边已出了状况。
只见皇上紧紧的抓着一个小宫女的手腕,眼眶涨红,神色怔忡,似惊喜,似痴狂,似悲痛,又似迷茫,几近失态。
安公公心下一突,赶紧行至皇上跟前,焦急询问,“皇上,您怎么了?”
萧漓茫然的转头看向他,又去看小宫女,再看向他,如此反复多次,才渐渐醒过神来,松开了桎梏着小宫女的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眼内一片清明,只眼底隐有黯然苦涩。
“奴婢参见皇上,皇上圣安。”小宫女刚被皇上目眦欲裂的抓着,吓得魂飞魄散,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如今松了钳制,才颤颤巍巍的跪下行礼。
萧漓却再不看她一眼了,转身往回,步履蹒跚,踽踽独行。
安公公走着走着,猛然间意会过来,站停住脚步,朝身后的小宫女看去。
小宫女依旧侧身跪着,那半张侧脸看着竟像极了……
想到这里,安公公又自我安慰的摇了摇头,不会的,暗卫曾说过,皇上服用下了忘忧药,已然忘了那位,一定不会有错的。
那夜福泰宫的灯火燃了一夜,第二日下朝后,安公公犹豫再三,多嘴道了句,“皇上,昨日那小宫女名唤青儿,是建昌三年入的宫,江南人士,家境贫寒,是以卖了女儿入宫为婢,去岁一家人得了急病,已都不在了。”
皇上的性子清冷惯了,已久不入后宫,近来皇嗣一事又每每被朝臣们提及,皇上却依旧置之不理,虽说昨日那小宫女极肖似那位,他此法并不是上策,但,无论如何,皇嗣重要,若皇上真的偏好一些,也应是无甚大碍的罢。
萧漓对他的一番话置若罔闻,前往御书房的脚步不见停。
安公公跟随在身后,暗自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也对,以皇上冷漠无情的性子,又如何会对一个小宫女上心呢?
这位当初可是一夜间褫夺了两位后妃封号的人,前不久还刚刚褫夺了那位买通太医院之人得了皇上病情的常贵人的封号,如今又如何会对一个小宫女假以辞色呢?一时的晃神罢了。
建昌五年二月,那日安公公伺候皇上安置下,正欲退出福泰宫寝殿时,只闻榻上那人状似随口的道了句,“命人将永和宫收拾出来,让那青儿住进去。”
他惊讶抬头,只见皇上已阖上了眼,薄唇翕合间,嘴角似是有着一抹自嘲与无奈的弧度,继续道,“命方太医与医女好生照料着。”
安公公张了张口,良久,只应了一声,“奴才遵旨。”
三月,方院使与医女回禀,已为小宫女青儿调理好了身子,这几日正适合侍寝,萧漓闻言,手中狼毫笔不见停,低垂下的眼眸暗沉一片,似是有着极难看懂的情绪。
当夜,萧漓未带随从,只身一人入了永和宫。
安公公以为皇上会在永和宫内安置一夜的,是以第二日寅时中,他直接带着龙袍候在了永和宫寝宫外,可谁知,是小宫女青儿一身狼狈开的门,羞涩的说皇上早已离开。
最后,安公公是在永宁宫的屋檐高处寻到的皇上,那时,他高喊了多声,皇上似是才注意到他,施展轻功飞身而下,他一边为皇上披上龙袍,一边絮絮叨叨道,“皇上怎会在此处?让奴才们好找。”
萧漓良久无声,直至走出永宁宫时,才似是温柔似是向往的低喃出声,“梨花已开,正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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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五年冬月十九,小宫女青儿突然毫无预兆的胎动,比预计的生产日子提前了足足有半月之多,情况极其凶险,几近产厄。
萧漓听闻后,亲自走了趟永和宫,他来得随性,也未让宫门口的小太监通传,是以殿内众人并不知晓皇上驾到。
萧漓与安公公走至殿外,能听闻殿内不时传出青儿的痛呼声,间或有接生婆与医女的说话声入耳。
“这产厄之症最是凶险,务必快快产下皇子,否则不止姑娘的性命不保,连皇子都会有性命之虞。”
“婆婆,我曾听说,落胎之痛不亚于产厄之痛,可真有此事?”
“那可不,产厄之痛是存着希望之痛,可落胎之痛却是锥心刺骨的无望之痛,那痛不止在身,还在心……”
安公公正欲推门而入,抬手的动作却被皇上阻了,他侧头看去,只见皇上不知怎的,脸色突然间煞白一片,神色凄惶无措,似是呼吸都难再继般剧烈的喘息起来,连眼眶也通红一片。
他一惊,赶忙去搀扶皇上,焦急问,“皇上,您怎么了?”
萧漓紧抓着他的手,像是溺水之人紧抓着一块浮木般,急喘良久才稍许缓和下来,失力般哑着声嗫喏道,“她,她一定很疼吧。”
她一定很疼吧,说这话时,安公公恍惚看到皇上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哀伤,连眼角都浸染着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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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小宫女青儿诞下皇子,建昌帝萧漓亲自赐名:萧炙。
皇子名讳在第二日传至宫中各处,文华宫锦贵人在听闻皇子名讳后,有一瞬的怔楞,继而莫名大笑,笑声骇人,当夜锦贵人命人关闭宫门,对外宣称闭门谢客,永不再踏出文华宫一步。
建昌帝对此未置一言,并不予以理会。
建昌帝固然是个冷情冷性的人,对于锦贵人是如此,对于诞下小皇子的小宫女青儿亦如此。
在小皇子满两月后,建昌帝下密旨,悄无声息的赐死了才生产两月的小宫女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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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了小皇子后,建昌帝再不入后宫,朝中众朝臣们对此议论纷纷,直言一个宫女诞下的皇子怎堪担当大任,是存着逼迫建昌帝再次选妃,好往后宫安插各自亲信之人的心。
建昌帝以强硬手段力排众议,在建昌七年冬月,小皇子满两岁时,册立其为储君。
至此,年仅两岁的萧炙成为了大偃朝唯一的皇子,也是将来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