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建昌十二年,初秋,寿宁宫中沈贵妃仙逝,建昌帝萧漓下旨厚葬,享太后尊荣,着大殓后移入皇陵。

五日后,湘北之地有密函传入上京,骁骑营统领赵朗亲自面见皇上,请皇上定夺。

萧漓去除火印,拆开密函一目十行扫视过,并不当回事,就着桌案上的烛火燃尽后,只道了句,“随他去吧。”

话落,人已往外行去。

赵朗见皇上一身不显山露水的常服,一瞬就明白了皇上这是又预备悄声出宫去了。

这几年来,皇上每隔几日总会换上便装出宫一趟,有时会上茶馆喝上一盅茶,坐上半日,听城中百姓闲聊,有时只是在市井之地漫无目的的闲逛,看民生百态。

“皇上,微臣陪您一块儿去吧。”赵朗随在萧漓身后,道了句。

“退下。”萧漓淡淡一声,负手身后,大跨步出了福泰宫,并不理会身后的赵朗。

赵朗跟了两步,慢慢停了下来,面上有些凝重。

就算是他这样一介心思不甚细密的武夫,这些年下来,也渐渐察觉出了皇上的变化。

皇上不止时常出宫去,还通常漏夜才会归来,每次都不会允他或徐涛相随,就算是暗卫,也只能悄无声息的远远跟着,尽量不让皇上察觉到。

还有,朝堂内外皆知,每年深秋,皇上必会去皇陵一趟,众人只道皇上仁孝,可,要不是最初时他与徐涛誓死追随,皇上无法,只能允了他们的跟随的话,他与徐涛也不会知晓那个秘密,这皇上哪儿是去什么皇陵啊,分明是……

再者,建昌四年二月,皇上从宫外回时,问他是否愿意接替陈煜的骁骑营统领一职,他曾大着胆子问皇上陈煜如何了,当时的皇上静默半晌,未有言语。

是以,至今无人知晓陈煜身在何处,又或是执行了什么密旨。

想到此处,赵朗摇了摇头,重重一声叹息,眉头紧蹙。

萧漓出宫,依旧没有惊动各宫门守卫,施展轻功飞檐走壁,取屋檐高处与高耸的树木遮挡,很轻易的就从东华门而出了。

只有正在巡逻中的徐涛,眼角余光瞥见有暗影掠过,接着又有几道黑影往同一个方向而去,面上不显,如常的带着禁卫军侍卫们继续巡逻,只眉间轻皱,无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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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城中新开了一处酒楼,酒水与菜肴都很有些独特精致,而且每到夜幕降临,高处的戏台上还会演上一段折子戏,与他处不同,一时门庭若市,往来者众。

今日,听说酒楼里来了一位说书先生,更是引得众人好奇,前往一探究竟了。

傍晚时分,萧漓逛至此处,抬头见高处的牌匾上悬挂着两个雅致的大字“若见”,字迹依稀有些眼熟,萧漓思索一瞬,眉眼不动,人往里走。

酉时中,今日的重头戏之一,众所期待的说书先生登场了,只见一身深灰色寻常长衫的年长男子,独抱着一把胡琴坐在戏台中央,胡乐声起,一段说书也缓缓而出。

故事发生在前朝,有一个乡里出身的书生,才高八斗又志怀高远,一心想要考取功名,从此能出人头地施展抱负,只可惜家里贫寒,无力为他筹措盘缠供他上京赶考,书生很有些郁郁不展眉。

在书生儿时,曾有一青梅竹马的女孩儿,两人识于微时,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后来女孩儿的爹爹做了当地的乡长,对于他们那个偏远乡地来说,是顶大的一个父母官了。

女孩儿一日日长大,到及笄过后,家里人开始张罗着为她相看人家了,书生家里为此筹谋着两家能相结秦晋之好,好以此得到一番助益,但女孩儿的爹爹不大同意有这样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亲家。

可女孩儿是个固执又倔强的人,执意要嫁与书生为妻,否则宁死不嫁他人。

家里人无法,只得为两人操办了婚事。

婚后第五日,女孩儿递于书生一个包裹,书生打开一看,是足够他来回一趟京城尚有富余的盘缠,有些惊讶。

女孩儿展颜一笑,道,“夫君安心去上京赶考便是,奴家在家恭候夫君金榜题名的好消息,肖郎切忌,不论成与不成,芸娘自会在家中等你归来。”

书生感激不尽,握着女孩儿的手发誓,若有一日有幸高中,定不负她的深情厚谊。

书生是有些真才学的,有了盘缠上京后,一路过五关斩六将,顺利的进入到了殿试。

殿试是由皇帝亲自出题,书生思索不过几息,一篇洋洋洒洒的策论很快写就。

皇帝惊叹于书生的才学,又见其样貌端正,是可造之才,意欲予以重用,遂提议将长公主下嫁与他。

书生当时连连摇头,直言家中已娶妻,万不可糟蹋了尊贵的长公主,可皇帝沉下脸来说,若书生真想入朝为官一展抱负,必须娶长公主为妻,至于乡里的糟糠之妻,速速休弃下堂去便是。

书生一时为近在眼前的功名利禄迷了眼,想着先瞒一瞒家里,咬牙应允了下来。

公主大婚,普天同庆,乡里之地虽偏远,但也有了些耳闻,芸娘自然是不信她自小结识的肖郎会是这样的人,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决定亲自上京见上一见,若无此事,也可为肖郎洗刷污名。

芸娘到京城公主府时,见到了她朝思暮想的肖郎,可她不解,她的肖郎为何搀扶着旁的女子?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灼热了,下了马车的两人侧头间看到了她,长公主从未见过芸娘,见有人这样不知礼数的盯着她的驸马,有些薄怒。

书生见到芸娘,脸色突然间煞白一片,顾不上长公主,人朝芸娘的方向快步走去。

可芸娘却一步步的往后退,涨红着眼睛问他,“你是否真的另有娶妻?是否真的已是驸马?这庙堂之上的权势功名真的就如此重要?”

“芸娘……”书生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说与她听。

芸娘闭了闭眼,滑下一串清泪,哑声道,“既然你已另有良人相伴,你我的白首之约自此作罢,从此以后,你我如同此簪,恩断义绝,行同陌路,永世不见。”

说罢,芸娘拔下头上新婚之时书生送予她的发簪,往地上掼去,“当啷”一声脆响,发簪一折为二。

书生这才慌了,想去拉芸娘,但芸娘已转身跑走,身后又有长公主拽着他,书生最终没能追上芸娘。

书生以为只要他实现了宏图抱负,能有所作为,到时再与长公主和离,把芸娘接至身边即可。

可四年后,当书生最终权倾朝野,大权在握,也与长公主和离了,满心欢喜的想把芸娘接来上京时,才得知芸娘在四年前早已身故,在那时从京城回到乡里后,郁郁而终在了他们定下终身的那棵梨树下。

……

故事是个很落入俗套的才子佳人因缘错失的故事,酒楼里原本还有些期待新意的食客们听着听着没了兴致,自顾大声聊着天,完全不听下去了。

说书人也不在意,只边弹胡琴边娓娓道来,目光有意无意间总会落在酒楼最偏僻一角的那张桌案处。

又一间奏落下,说书人的故事也到了尾声,“书生闻讯后,心中大恸,口吐鲜血,十日后,积重难返,临终前他只求芸娘家人能将他带回乡里,与芸娘合葬一处,芸娘家人最终点头,书生带着希冀离世,但他却并不知,芸娘的尸身并不在乡里,而是在京城,芸娘生前曾嘱托丫鬟将她的尸身葬在京城郊外,无人知其意。”

说到此处,说书人又扫了眼那一身绛红色常服孤身一人的背影,继续道,“据说,芸娘的尸身就葬在东城往外三十里的一处无名冢中。”

“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叹半醉半醒半浮生,相逢唯恐是梦中啊。”

话刚落音,只闻一声轻浅的“啪嗒”脆响,说书人抬头一瞧,是那处那人手中的酒盏落在了桌案上,他似是满意了,收起了胡琴,退了下去。

萧漓怔楞的盯着桌案上那只酒盏倾洒出的水迹,脸色煞白,眼眶涨红一片,眼内隐有湿意浮现,神色恍惚无措。

半晌后,他倏地低低笑了开来,笑声悲怆,苍凉,又无望,而他眼内的湿意随着那笑,汩汩汹涌而出,落在酒水的湿迹上,一同洇染开,再分辨不清那苦涩之味是酒水抑或是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执起酒盅,手不停的斟酒,一盏一盏又一盏仰头饮下,未有间断,嘴角还挂着那抹自嘲的弧度,双眼红如滴血,形容癫狂。

戌时中,酒楼里的人渐渐散了去,直至只剩了绛红色常服的一人在,暗卫几人这才现身,搀扶起几近失态的皇上,把人带往外头的马车上。

暗卫统领转身间,回头朝戏台处扫了一眼,目光闪烁,斟酌几番,最终没有上前。

人都离开后,隐在暗处的人才现身,他一身月白长衫,面容儒雅清俊,满身贵气,望着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

说书先生恭敬的朝人行礼,“王爷。”

此人正是应在湘北之地的萧澈。

萧澈闻言回身,朝说书先生点头,“先生辛苦了。”

然后又朝一旁的侍卫吩咐,“跟上去看一看,他去了何处?”

此时马车内的人,恢复了些清明,目光怔忡的望着布幔间隙处,外头一闪而过的景致,良久,哑声吩咐,“去东城外三十里处。”

马车停在东城外三十里处,萧漓掀起布幔,远远望去,隐在杂乱的灌木丛间有一块墓碑,遗世独立般耸立着,未有刻字,荒凉孤寂。

萧漓拽着布幔的手募地用力,手背青筋凸起,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喘息间似有悲痛难抒。

良久,他失力般垂下手,别开头不忍再看,轻声道“回吧。”

马车刚调转往回,车内的人又是一声,“去墓园。”

暗卫统领疑惑凝眉,确定自己未有听错,有一瞬的错愕,沉吟几息,到底不敢违背,重又转回马车,再往前行去。

这几年来,皇上每每在深秋之时,都会假借去皇陵为托辞前往墓园,如今尚有一月才到日子,皇上怎会突然想要过去,还是在这夜深之时?

马车从墓园返回入城已是亥时末,暗卫统领并不知皇上每年在那人的墓前耽搁这许久是为何,只是他每回都发觉到,皇上从墓园出来后,整个人显得更加的黯然沉寂了,连背影看着都佝偻萧瑟。

马车行过宽敞无人的大街,眼看着不远处就是宫门了,暗卫统领突闻耳边传来一道暗哑低声,“尔等先行回宫,不必跟着朕。”

他赶忙回头望,只能见到一道暗影快速的往后掠去,然后悄声跃入一处民宅内,再不见踪迹,他暗自一声叹息,并不能放心,跟随了前去。

子时过,“若见”酒楼临窗前依旧站着一道月白长衫的身影,他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暗黑的景色中看些何物。

有侍卫上得楼来,近前回禀,“王爷,皇上从酒楼离开后去了东城外三十里处。”

萧澈显然早有预料,“嗤”笑一声,“他果然去了。”

“可皇上只停留了两刻,并未下马车。”侍卫再道。

“呵,他就走了这一趟,然后回宫去了?”

侍卫犹豫了一瞬,才道,“皇上,皇上去了另一处墓园。”

“哦?”萧澈挑了挑眉,有些意外,“谁的墓园值得他漏夜前往?”

侍卫抿了抿唇,没有隐瞒,“是沈家墓园已故沈相之墓地,皇上在沈相墓前待了有一个时辰,方才马车才入的城,可皇上却并未回宫去,而是只身又去了如今的沈府。”

萧澈负在身后的手倏地攥紧成拳,眼中有各种情绪交替浮现,良久,他终是未再有一言,挥了挥手,挥退了侍卫,独自一人隐身在了一片暗影憧憧中。

当年他无心于皇位,也无意于娴儿,他以为他的这位四皇弟会真心待娴儿好,待沈家宽厚,才放心的前往了封地。

可他没料到,萧漓登基后会这般对沈家,这般对娴儿,让他后悔不已,若是当年他争一争那皇位,沈家也断不会遭此境遇。

其实当年先帝被谋害的流言一事是他一手策划操纵的,他也深知萧漓终会查到他的头上,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在了度外,只为一解心头之恨。

可他却不知,沈相提前洞悉了此事,从中替他斡旋,一力承担了下来,最终导致了萧漓对沈相积怨更深,为后来的迫害埋下了又一祸根。

也因此,致使了娴儿的旧疾复发,在短短几月间就撒手人寰而去了。

当年萧漓传密旨入湘北,要禅位于他,他没多犹豫一分就断然拒绝了。

既然这个皇位是他萧漓自己处心积虑谋来的,那么现如今他也只能坐在那个高位之上,承受这身不由己,忍受这处处制肘,作茧自缚,一生都不得脱身。

如今,母妃也已不在,他也没有了后顾之忧,这处酒楼,包括今日这位说书先生的故事,都是他为萧漓而设的局,他想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萧漓还会不会再想起娴儿,可有一分为那些年所做的事而后悔。

他就是要萧漓痛不欲生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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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十二年深秋,是大偃朝建朝百年,钦天监夜观星象,在朝会上启奏,应择吉日举行祭祀大典,建昌帝沉吟良久,应允了下来。

祭祀大典当日,气候晴朗秋风不燥,建昌帝一身玄黑绣金龙冕服,头戴冕冠,面色沉稳,缓步走过众人,朝太庙行去。

建昌帝在太庙前依规矩叩拜行礼,一切如常,只起身时,有近旁的钦天监官员眼尖的察觉到,建昌帝把手往身侧递了递,一瞬的怔愣过后,建昌帝收回了手,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似是凄惶哀伤,连向太庙之后的高阶行去的背影,都似乎透着满满的落寞与孤寂。

钦天监官员疑心是自己眼花了。

萧漓站在高阶之上,扫了眼底下正跪拜朝贺的大偃朝肱骨之臣们,目光落在虚空的某处,神色间满是憧憬向往,良久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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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十三年初春,随着气候的逐渐回暖,宫中的梨树一棵一棵相继开出了花骨朵,只永宁宫中的那棵梨树依旧无所动静,建昌帝为此心焦,日日守候在树下,等着梨树开花。

可半月过去,梨树非但丝毫未见开花迹象,反而愈加颓败了下去。

有小太监无意中提及,已故沈相府中,曾经的下人陈良善种梨树,可沈府早已遣散了下人,不知这陈良如今何在。

建昌帝当即下旨,命骁骑营寻来此人。

三日后,陈良入宫,一番检查后,他斟酌几番,小心翼翼的回禀,“皇上,此棵梨树未妥善照料养护,根部已溃烂多时,加之去岁冬日雨水偏多,日日浸泡着,更加重了溃烂的程度,如今,如今这棵梨树再难修复,是已枯萎之兆。”

“已死了?”萧漓闻言,脸色突变,不敢置信般看着眼前的梨树,下意识的摇头,满面悲怆,满目痛色。

他张了张口,还未出口一个字,猛然间咳嗽了起来,越咳越剧烈,咳得脸色涨红,气息短促,依旧难掩哀恸的断断续续着道,“呵,呵呵,朕,朕居然,连一棵梨树,都,都照料不好?”

话未落音,萧漓口中倏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点点滴滴顺着下颌流淌在衣裳上,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近旁的宫人们大惊失色,纷纷疾呼。

而萧漓,早已仰面倒下,人事不知,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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