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已独自盛开了九载#
自初春之时,建昌帝在永宁宫中突然晕厥了过去,这之后的半年间,建昌帝的身子一直不见大好,断断续续时好时坏的缠绵病榻,人也日渐消瘦了下去。
方院使这半年来日日为建昌帝探诊问脉,每每离开时都会不由得摇头叹气,一个医者,最忧心的就是患者的不配合,而他的忧虑又更深一重。
因着现如今讳疾忌医的人是当今圣上,他的一举一动牵涉到的何止是他一人,是这整个大偃朝的时局安稳与国泰民安。
但建昌帝自己却似乎并不甚在意,在仲春之时,下旨太子监国,竟连每日的朝会都不再莅临了。
圣旨一出,在当时可吓坏了好一些朝中重臣,一个个惊慌失措,以为建昌帝这是出了什么大事,纷纷请求面见皇上。
两日后,萧漓在福泰宫正殿召见了左右臣相,六部尚书,面对众人的关切询问,萧漓只神色淡淡的吩咐,自己身子无甚大碍,太子监国不过是权宜之计,各位无需恐慌,如常做事便可。
众人见皇上神色恹恹,眉宇间皆是病容,人也异常消瘦,心中不安,但面上未显,只拱手应诺,表示谨遵圣旨。
到盛夏之时,萧漓的身子已有所好转,但他并未立即出席朝会,而是日日品茗赏花,习字作画,把一众朝中诸事都交予了年仅八岁的太子代为处理,好不逍遥。
可太子萧炙毕竟年幼,单单处理政事还好说,可朝堂之上的党派之争历来已久,不是萧炙一个孩子可以轻易驾驭斡旋处理得了的。
到夏末之时,对于建昌帝的久不出席朝会,群臣开始议论不断,每日都会有人上奏,请求建昌帝早日回乾庆殿主持大局,萧漓未予理会,依旧我行我素。
秋初之时,朝中众臣联名上书,恳请建昌帝以国事为重,万不可任意妄为,有损国体昌盛。
萧漓看罢奏折后往旁边一掷,冷哼一声,“这些人此时倒是齐心,怎不再各自为阵争斗不休了?”
太子萧炙接过奏折,扫视一遍,在一旁附言道,“儿臣也以为,父皇还是早早重返朝会为好。”
萧漓执起茶盏,饮下几口热茶,才漫不经心的道,“这大偃朝的江山总归是要交予你的,你早日能掌控全局,朕也可早日完成承诺。”
言罢,萧漓起身,负手身后,径直离开了御书房,对朝中诸事似是一点都不再关心在意了般。
萧炙看着父皇离开的背影,眼中疑窦丛生。
自他晓事以来,他总会有种隐隐约约的错觉,觉得父皇身处宫中对他自身来说是种难以承受的折磨,他日日受此种苦楚所迫,身子才会日渐衰弱下去,他总觉得他的父皇日日都在盼望着能挣脱他心中那个无形的牢笼。
今日父皇说的承诺,令他更为疑惑。
所谓的承诺,究竟是什么承诺,又是对谁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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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众臣联名上书请奏不过两日,众人还未等来建昌帝的批复,宫中先传出消息,建昌帝偶感风寒,牵连起前症,咳嗽不止,晚间时分又再次咯血,卧榻不起。
在朝官员们中还有欲催促建昌帝及早莅临朝会的,也只能纷纷唉声叹气,偃旗息鼓了。
建昌十三年初冬,是建昌帝萧漓的三十五岁生辰,早在三日前,长公主萧浵就遣人入宫面见皇上,有请皇上在生辰当日到昭和寺一聚。
建昌帝思量几瞬,点头应允了下来。
生辰当日,天色始终阴沉沉的,到了城外,天空中还零星飘起了小颗的雪珠子。
萧漓此行只带了赵朗、徐涛与暗卫随行,并未声张。
萧浵候在昭和寺外头,见到萧漓的马车停下,面带笑意相迎。
萧漓与萧浵姐弟两人自小亲厚,虽如今几年也见不上一面,但两人间无丝毫隔阂疏离。
“听麟儿说,今日太子殿下邀他去校武场比试?”萧浵笑着问。
“嗯,太子不自量力,遭遭挫才好。”萧漓大跨步踏进前厅,在主位上落坐。
如今,过继到萧浵与封锦荣膝下的孩子封麟也已长大,学了一身封锦荣当年的本事,太子萧炙年岁比他小,又不是日日习武,自是比不过的。
萧浵在萧漓下首坐下,无奈笑骂,“我已说过麟儿了,凭着多学了几年武欺负太子殿下有何用?非大丈夫所为。”
萧漓不甚在意,“太子需得多敲打敲打,多经历挫折才对他有益,而且朕也希望,麟儿将来能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那朕就可无后顾之忧了。”
就像当年的他与锦荣一般。
萧浵闻言眉心一跳,正欲开口,玉儿端着茶盅进来送茶,她到口的话辗转堵在了喉间。
玉儿近前福了福身,为萧漓添上一盏热茶,然后放下茶盅无声退下,替两人把前厅的门关拢,阻了外人的叨扰。
整个过程中,萧漓的眼神左右躲闪,似是在逃避着什么一般,一直到玉儿离开,都未置一言,只隐在宽袖中的手不知为何,紧攥成拳。
萧浵细细打量一番多年未见的萧漓,斟酌开口,“皇上如今的身子可还好?”
萧漓自是知道他的皇姐不会无端相邀,定是也听闻了宫中传言,他端起茶盏,浅饮几口,神色忽地一怔,似是有所疑,再又饮了几口,这才确定,继而垂下眼眸,眼内透出凄惶之色,淡淡道,“无甚大碍,皇姐可放心,朕总归会撑到太子能独当一面。”
萧浵陪着饮了几口同样的太平猴魁,淡淡的梨花香萦绕唇齿,她无声叹息,知道萧漓这是已尝出了味道,她沉吟几番,又慢慢道,“我曾经问一位即将离开的故人,心中可还有恨,她喃喃的道了句‘我只是怕他伤心难过’,阿漓,你聪慧过人,可知她何意?”
萧漓手执茶盏,默然良久,直到茶盏中的茶水凉透,才哽咽着低喃了一句,“梨花已独自盛开了九载。”
话出口的倏忽间,有一滴晶莹从他的眼眶内滚落出,似是不堪重负般,极快速的落入了茶水中,荡起浅浅涟漪,消失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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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漓自前厅出来后,说是想去拜访住持大师,萧浵只点了点头,并没有随他一同去往佛堂。
萧漓漫步走至佛堂门口,没有见到住持大师,而是见到了另一人,他面上不显,跨步往内。
“奴婢玉儿见过皇上,皇上圣安。”玉儿见到萧漓来此并不觉意外,她就是特地在此候着他的。
“平身。”萧漓声色淡淡。
玉儿直起身,看向萧漓,“皇上可是想寻住持大师?”
萧漓看向她,目光平静,没有开声。
玉儿又福了福身,道,“皇上想问住持大师的,兴许玉儿可代为告知。”
萧漓挑了挑眉,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如有实质,但依旧无声。
玉儿也不怵萧漓面色的寡淡与沉冷,她侧头看向虚空中的某处,整个人似是陷入进了回忆中,慢慢道,“奴婢早些年相交了一位故人,她曾托付于奴婢一桩事,奴婢至今未有决断,不知该如何处置,皇上可否替奴婢参详参详?”
“奴婢与这位故人自小结识,对她与她夫君之间的往事也略知一二。奴婢的这位故人曾满腔心悦的嫁与她的夫君,本以为能相敬如宾琴瑟共好,怎料她夫君成亲不过四月已纳妾,那日,她在屋外站了整整一夜,感染上了寒疾,卧榻病了三日,三日后,寒疾刚好转可下榻,她就将她夫君曾送予她的所有物什都封存进了一只檀木箱中,并将锁匙交予了奴婢,让奴婢丢弃了去。”
“奴婢曾问她,可后悔了?她沉默未言,但奴婢知道,那时的她是不后悔的。”
“可后来,她的夫君对她的家族处处打压,还害死了她唯一的至亲,对她一夜□□,奴婢至今依旧记得那日她躺在榻上茫然哀伤的眼神,她对奴婢轻声道了句‘我后悔了’。”
“奴婢以为那已然是最坏的处境了,谁知,后来她不得已落了胎,身子还未恢复,就被她夫君知晓了此事,又遭来一番欺辱,那时奴婢看着形同破布一般躺在榻上的她,都不敢与她无望的眼神对视,而她只是流着泪说‘若是此生我从未遇到过他就好了’。”
说着,玉儿从袖袋中掏出一物,呈于萧漓面前,第一次大胆的盯视着他,问,“如今,奴婢的这位故人早已仙逝,这把锁匙奴婢多年来都不知该如何处置,今日见着皇上,奴婢想问问皇上,皇上认为,这把锁匙该不该依故人之言丢弃了呢?”
萧漓随着她的动作,视线转向她的手心,见到一把泛旧的锁匙静静的安放着,他的瞳孔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募地一缩,心口处有丝丝密密的疼痛与悔恨蔓延开来,痛得他浑身发颤,痛得他四肢发软,痛得他要勉力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不断往上涌的心悸。
他伸手想去触摸锁匙,可就连他的手指都在无措的剧烈颤抖,他用力狠攥了下,终是控制不住,遂放弃了,颤颤巍巍的取过锁匙,用力捏住。
玉儿见他拿走了锁匙,侧身又取过放置在一旁的两本祈愿簿,移到他面前,“不知皇上是否想问住持大师这两本祈愿簿何在?奴婢自作主张已为皇上寻了出来,皇上自可过目。”
说罢,玉儿福了福身,不待萧漓开口,她已退了出去。
门扉关上后,玉儿站在佛堂外,捏紧袖袋中的一封信函,是去岁时嘉庆王萧澈命人送与她的。
玉儿望着关拢的门扉,眼内涌现出满溢的泪花,隐有着一丝恨意。
皇上,玉儿就赌一次您可有心,若您无心,便当这是一桩故事罢,若您有心,玉儿也要您痛不欲生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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