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魂何处入,寂寂掩重扉#
门扉阖上,佛堂内只余了萧漓一人在,他攥紧手中的锁匙,目光落在面前桌案上的两本祈愿簿上。
玉儿猜的没错,他来此就是要问住持大师寻这两本祈愿簿的。
日子久了,这两本祈愿簿上已落了旧迹,灰扑扑的,但所幸字迹依旧清晰可辨,面上分别写着,建元二十一年六月十九与建昌元年二月二十五,是登记祈愿者所求诸事的日子。
萧漓垂下眼眸,静默良久,才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一页一页翻阅过去,很快找到了两行字迹。
在建元二十一年六月十九那本祈愿簿上,那人写着:请保佑漓哥哥身子康健。
在建昌元年二月二十五那本祈愿簿上,那人写着:请保佑漓哥哥安康长寿。
两本祈愿簿上落款的都是同一个字:娴。
垂下的眼眸中有一滴水珠倏忽间落在了泛黄的祈愿簿上,洇染开来,萧漓看着那两行飘逸雅致的,神似他笔迹的字,手指发着颤,珍而重之的一一抚摸过每一个字,嘴角蔓延开一抹温柔眷恋的笑意,脸颊却早已布满了湿润的泪痕,他哽咽半晌,哑声低叹道,“阿娴,你可知,我不要身子康健,我也不要安康长寿,我只要你能在我身边。”
只可惜,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了那人。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并没有忘了她,也没有忘了关于她的任何事,一丝一毫都没有或忘。
这世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忘忧药,那时苏子成早已隐晦的告知了他,“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无所不破,皇上信则有,不信则无。”
于是,他假装信了,假装服用下药丸后昏睡不醒,假装醒来后已忘了她,忘了关于她所有的一切。
既然她最后的心愿是要他忘了,他便“忘了”罢。
他“忘了”她,所以回宫后,他正常的上朝下朝,正常的绵延子嗣,正常的过每一日,正常的,过了这么多年。
可无人知晓,在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深人静时,在每一个相似的瞬间,在每一个梨花漫天飞舞时,他有多思念她。
她早已成了他的心伤,不可示人,不可提及,不可触碰,每每稍有损伤,便是撕心裂肺,剜心噬骨般的痛。
萧漓把两本祈愿簿收入袖袋中,紧握着锁匙,步履蹒跚的走出佛堂,往后山去。
一路爬至山顶,先前还只是零星飘落的小雪珠子已经成了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萧漓望着这记忆中的景致,脸上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笑,他眼内盛着粼粼的波光,朝着远处虚空的某处,轻声叹息道,“阿娴,对不起,我所有都记得。”
“阿娴,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雪花裹挟着冷风拂过面庞,似是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抚摸过,在无声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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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回宫后,萧漓挥退了宫人,连安公公都没带,独自去了福熙宫。
自建昌四年二月回宫后,他便“忘了”沈皇后,也就没有再在人前来过福熙宫,甚至连后宫都不再踏足。
渐渐的,在宫中众人讳莫如深的口口相传中,把福熙宫称作了禁地,他有所耳闻,却未予置理。
福熙宫若成了禁地,自是可以阻了旁人的窥探与叨扰,只属于他一人才好。
萧漓走入福熙宫正殿寝宫,在熟悉的屋内细细找寻,很快在妆奁柜中找到了一只静静安放着的,落了一层灰的檀木箱。
萧漓将檀木箱小心翼翼的拿出,拿袖袍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它上面的灰尘,然后摸索到锁扣处,停了下来。
似是害怕,又似是期盼,萧漓一手执着锁扣,一手捏着锁匙,思绪交织,良久未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萧漓深吸一口气,终有所断,缓缓将锁匙插入锁扣中,只闻一声沉闷的“吧嗒”声,檀木箱的锁扣解开,里面的物什呈于他的面前。
目光所及,萧漓的眸子突然间剧烈的颤动起来,心口处也在激烈的跳动着,像是要撞破胸膛般,他的眼内浮现出点点湿意,似是苦涩似是哀痛,不错眼的看着檀木箱中的物什,慢慢伸出手去取箱中之物。
放置在最左边的是一张泛旧的,有折痕又被捋平,珍而重之折叠起来的一张字帖,萧漓眼内有些疑惑,展开来看,待看清字帖上的字后,他眼内有一瞬的错愕,继而是满满的心疼。
这是他儿时习字时写就的字帖,因着最后一个字落了一块墨汁,被他揉成一团预备丢弃,却被沈之娴捡了去,说是想要依着这个练字的。
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将这张有了瑕疵不甚最好的字帖丢掉了,却从不曾想过,她居然会如此妥帖的收着,一直收在身边,从沈相府带到了宫中,完好的收置着。
在字帖的边上是一只小药瓶,有些眼熟,萧漓取出打量一番,一段久远的记忆突兀的跃入脑海中,他的嘴角浮出一抹苦涩的笑,满腔的愧疚。
这是他曾经为了隐瞒去封府练武之事,而避人耳目从封府随意拿来,送予受了仙人掌刺伤的沈之娴的金创药。
他不曾想到过,他一个无心的利用之举,她居然会如此珍视的保留了下来。
金创药瓶旁是一张画作,这个他记得,是当年他为了支使开她,假意说要为她画的丹青,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一幅画作他落笔随意不甚用心,可他犹记得,沈之娴看到画作中的自己时,眼内冒出的点点亮光。
当年的她一定很喜欢这张画作吧?可当她最终决定收起画作从此再也不看一眼时,她也是真的想要将他一并拒之心门外了吧?
眼眶内的湿意更甚,几乎承载不住,萧漓却未有所觉,只伸手去取画作旁的那一对儿人偶。
人偶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放置的时间久了,人偶上的色彩不再鲜亮,泛着陈旧,也不再如刚做好时那般软糯,变得硬如石块,可两个人偶的样貌却还清晰可辨,是他与她。
心底倏忽缠绕起细细密密的疼,如针扎,不显眼,却痛彻心扉,无力抗拒。
萧漓慢慢抚摸上属于她的那个人偶,从额头到眉眼,从鼻梁到脸颊,从红唇到下颌,一点一点细细的摩挲,就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在触碰着记忆中的那个人。
那年的上元节,他从封府回宫,恰巧遇上了出门赏灯的沈之娴,为了防止被有心人探知他的踪迹,他假意陪她逛灯会放孔明灯。
他还记得,她拿着这对儿人偶时欢喜的模样,想要给他一个他样貌的人偶却又舍不得的模样,得到他的首肯都送予她时弯起眉眼笑靥如花的模样。
他也还记得,他见她喜欢,买来一盏做工精巧的孔明灯送予她,她兴致勃勃的在孔明灯上许下心愿,还特地背过身去不让他看,他也就从善如流的只当没看到。
一生一世一双人,自古白首不相离。
这是她当年在孔明灯上许下的心愿,曾虔诚的闭着眼祈祷后放上了天。
当年的他就站在一旁,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也嗤之以鼻,并未予以回应。
是不是就因着他当年的未作回应,所以上天才会如此残忍的对他,让他与她阴阳两隔,让他唯剩一人踽踽独行,遗世独立?
萧漓闭了闭眼,眼内盛着浓重的懊悔,脸颊边有汩汩的湿迹滑落,顺着下颌,落在了箱子里的那架古琴上,是前朝名琴春瑟。
在春瑟琴的边上,是一本破旧的琴谱,失传已久的上古琴谱,当年的他在夜宴过后,假借沈相之手送予沈之娴,意欲告知沈相他的相娶之意与重视之心。
当年的他是真的想与沈府结善的,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实非他所料,那些年他一直独断专行,坚信自己所做没错,如今他有心忏悔,却早已来不及,那些人都早已做了古。
萧漓满脸哀戚,从琴谱上挪开目光,看向旁边的一只木质锦盒,锦盒上是枝叶缠绕的梨花,萧漓的瞳孔倏地瞠大,震惊不已,嘴唇哆嗦不停,颤抖着手取出。
锦盒打开,里面安放着一对儿前朝玉簪,是有名的“寿比南山”簪,还有一只画眉炭笔,与一小截秀发。
萧漓眼中汹涌出更密集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却慢慢笑了开来,无限缅怀与温柔眷恋。
他伸手取出一支玉簪,像是在一片泪眼朦胧中见到了那个十五及笄时的沈之娴,为她在发髻上戴上簪子,再拿起炭笔为她描眉,许下一生画眉不离不弃之诺。
可眨眼间,眼前重又清晰,再不见念想中的那人,萧漓的眼内浮现出更深的悲哀与无望。
他将那截被泪水打湿的秀发放到唇边,落下缱绻的轻柔的怜惜的一吻。
一吻落下,喉间的哽咽终是再也抑制不住,萧漓低低的呜咽出声,满是无助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转眸间,萧漓的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檀木箱里还有一片黄色物什,木然的伸手去取。
取出时才发现,是一张泛旧的黄色符纸,带着点点血迹的黄色符纸。
萧漓的瞳仁猛地一缩,呼吸一窒,颤抖着手去抚摸符纸,摩挲着上面的血迹。
今日他终于知晓,她当年留在祈愿簿上的愿望,也终于知道,这道符纸其实是她为他求来的。
可是上面为何会有血迹呢?是她受伤了么?是他伤到她的么?
当年暗卫告知他沈之娴曾去过昭和寺后山,后来他又在苏子成的衣袖中瞥到了符纸,他只以为那是沈之娴为苏子成求来的,从未曾想到过,每一次,她都是特地为了他而祈愿。
而他所有的从未想到,皆是因着他从未信任过她,不相信她是真的对他好,无所求的对他好,哪怕一分都不曾有过信任。
萧漓终于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出声,悲痛欲绝,哀伤难抑,声色苍凉一片,犹如一只再无力挣扎的困兽,在悲凉的咆哮。
夜渐深,寝宫内的人依旧坐在地上,他的头低垂着,眼眸半阖着,似是睡着了,可不过半刻,他倏地睁开眼,大张着一双通红的眼四处张望,似是在寻找着什么,一圈又一圈扫视过后,他的眼内渐渐染上了失望与哀痛,望着紧闭着的殿门,黯然苦笑。
阿娴,就连梦中你也不愿让我见上一见么?
募地,他面色涨红,脸色突变,有一大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随之,他失力般朝后倒去,面上看着竟有几分解脱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