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建昌帝在建昌十三年初冬又一次病倒后,缠绵病榻断断续续的病了有小半年,连当年的除夕夜宴都是年仅八岁的太子殿下萧炙代为出席,与群臣同贺。
渐渐的,朝中诸位惯会审时度势的大臣们眼见太子殿下日常代为处理朝政,也不再多闹腾了。
这大偃朝的天下终有一日会交到太子殿下的手中,与其现如今诸多阻挠,还不如趁着太子殿下年岁尚小,羽翼未丰,先投其所好,拉拢为己用,也好为将来谋定新局。
对此,建昌帝萧漓只淡淡的道了句,“你如今年岁尚幼,况且只是代为处理朝政,若是错了,那便错了罢,无甚大碍。记住,为君之道,最主要的,是懂得识人之法,用人之策,以及谋略之计。”
话落,萧漓已站起身,朝御书房外行去,安公公赶忙跟上。
其实,萧漓也并不是不再莅临朝会,有重大部署或决策时他还是会亲自现身朝会的,以稳定人心,不会让任何不利的流言传出。
“皇上,该用药了。”安公公跟在萧漓身后小声提醒了句。
萧漓脚步不停,充耳不闻,很快到了永宁宫。
去岁初春,在陈良的指点下,萧漓在那棵因枯萎而被移除的梨树的同一位置,重又种植下了一株新的树苗,经过一年来的精心养护,如今小树苗已经长高了不少,可以预见,再过几年,它就会枝繁叶茂,春暖花开了。
萧漓蹲下身,轻嗅草木香,眼中难得有些欣慰与笑意,这棵梨树,像极了他少时种下的那棵,它也定会枝叶缠绕,花瓣漫天飞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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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十四年五月二十五,骁骑营统领赵朗求见皇上,萧漓宣其入内。
“启禀皇上,此物已是最后一件,再无他物流落在外,微臣幸不辱命。”赵朗单膝跪地,手举过头顶,呈上一物。
萧漓伸手取过他手上的一只精美步摇,细细打量,想象着她若是戴上,会是何等模样。
“下去罢。”萧漓收起步摇,淡淡一声。
是夜,有一道绛红色冕服的身影踏入福熙宫正殿寝宫内,一息后,屋内烛火燃起,随后,他将步摇轻轻放置在了妆奁台上。
当年,暗卫回禀,玉儿携带着物什出宫,回宫后却再不见那些物什,他曾命陈煜前去调查此事,后来,陈煜回禀,是玉儿依皇后娘娘的吩咐,将陪嫁之物拿出去变卖了。
当年的他沉吟良久,给陈煜下了道旨意,寻回所有的物什。
这些年来,骁骑营一直在各地明查暗访,不曾停下追回物什的脚步,就算陈煜卸下了骁骑营统领一职,由赵朗接任了,这道旨意也不曾变过一分。
如今,十年多过去了,他终于寻回了所有的物什。
现在,这些书画字帖,玉器首饰,绫罗绸缎,终是都重又回到了福熙宫,完璧归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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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十六年初春,这几日皇上的心绪一直不大好,旁人也许未有所觉,但一直近身侍候着皇上的安公公早有所觉,皇上不但用膳用得更少了,连这些年来最喜爱的桂花糕,这几日来,都不见皇上多用上一块。
这夜,在宫内轮值巡逻中的徐涛,眼角余光瞥到内宫中一处宫殿,屋檐的高处,站着一道眼熟的绛红色冕服的暗影,只见那道暗影面朝着近旁的福熙宫方向,不知在望些什么,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其实自建昌元年他接任禁卫军统领一职入宫后,这些年来,他经常能见到那道暗影站在那处,望着福熙宫,像是陪伴,又似是守候。
徐涛心内摇头暗叹,指挥着禁卫军侍卫们往别的路线去,避免被他人发觉到异象。
第二日寅时中,安公公悄声进入福泰宫寝宫,想唤皇上起身上朝,走至榻边,见到榻上锦被未有用过的痕迹,安公公眉心一跳。
昨夜他是眼见着皇上进了寝宫的,之后他也是亲自候在外头的,怎么这会儿皇上不见了?
他眼内闪过一抹担忧,一咬牙,赶忙往福熙宫的方向跑去。
还未跑到福熙宫,抬头间,只见福熙宫近旁的一处宫殿屋檐上,飘落下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他身前,面上讳莫如深,眼内有着浓重的愧疚与沉痛。
皇上并未搭理他,自顾走了,安公公随在身后,不解的往回望,突然福至心灵,后知后觉觉得自己想通了。
十五年前的昨日,是帝后的大婚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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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二十年夏,不到十五的太子萧炙在政事上已屡有建树,对朝局的掌控也有了七八分乃父之风,建昌帝萧漓很是欣慰与满意。
萧漓听着暗卫的回禀,手上落笔的动作不停,心有所念,落笔如有神助,很快,一幅画作已完成。
一道丁香色裙装的少女身影跃然纸上,她娥眉轻扫,目光清澈,红唇点朱,巧笑倩兮,明明是一副笑靥如花的少女模样,但她的姿态又是温婉娴静,仪态大方的。
萧漓挥了挥手,挥退了暗卫,伸手轻轻抚摸上少女的面庞,薄唇弯起,眼中满溢着眷恋与怀念,朝着画中的人温柔宠爱的笑。
抬头望,福熙宫正殿寝宫内,四处皆挂满了画作,画中都是同一人,有孩提时懵懂的她,有摔倒时哭泣的她,有习字时认真的她,有被关押时害怕的她,有捧着梨花时轻笑的她,有弹琴时专注的她,有悔棋时求饶的她,有背下山时羞涩的她,有求陪伴时期盼的她,有许诺时郑重的她,有拭落雪时羞赧的她,有相约白首时不安的她,还有入宫后伤心的她,难过的她,沉默的她,争吵的她,流泪的她,痛苦的她,后悔的她,以及无望的她。
如今又添了一幅及笄时大气婉约的她。
每一幅画作都是她,心心念念全部都是她。
萧漓挂上最后一幅画作,兀自点了点头,似是满意。
阿娴,你看,每一个时期的你,漓哥哥都记得,从未或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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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二十年深秋,建昌帝萧漓依旧对外声称去往皇陵,也依旧是赵朗、徐涛及暗卫们随行。
马车一路行至沈家墓园,萧漓一如既往的并未让他们跟随,一个人漫步往内行去。
赵朗、徐涛与暗卫首领,三人对视一人,默默停下了脚步,这十六年来都是如此,他们已经惯了,知道再劝也无用,何况这沈家墓园外围都有重兵把守,并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可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一个多时辰后皇上出来,衣襟处布满了斑驳的血迹,脸色惨白,身子虚弱,步履蹒跚,竟是连多走一步都状似无力的模样。
暗卫首领先注意到了皇上的异状,飞身上前,接住皇上几欲摔倒的身子,惊呼,“皇上!”
徐涛与赵朗也快步赶来,矮身蹲在皇上身前,一人为皇上探脉,一人为皇上检查身子各处。
一瞬后,赵朗心中大骇,脸色突变,放开萧漓的脉搏,跪倒在地,“皇上!”
徐涛眉心一跳,转头看向赵朗,只见赵朗满脸悲戚,他直觉大势不妙,额头的冷汗倏地一下冒了出来,竟是比萧漓脸上满布的冷汗更甚。
萧漓失力的倒在暗卫首领的身上,疲惫的低声道,“无事。”
赵朗抬起头,眼眶都涨红了,悲痛又不解的问,“皇上,您为何如此做?”
徐涛也赶忙去探萧漓的脉搏,一瞬后,仓惶抬头,脸上的神情与赵朗如出一辙,满眼的不敢置信,“皇上,您这是……”
暗卫统领搀扶着皇上,并不能知道皇上这是如何了,可眼见赵朗与徐涛的大惊失色,又察觉到靠在自己身上的人浑身绵软无力状,心下震惊不已,已然猜到了几分。
萧漓脸上几无血色,神情倒是无异,仔细看,还能察觉出似是有着几分的轻松,“这身内力到如今也无甚大的用途,废就废了罢。”
他刚才在沈翰声的墓前自行废了内力,被内力损伤所反噬,导致五脏六腑都受到了重创。
赵朗三人不明白皇上为何要如此做,还想再说道些什么,萧漓的面色已灰败了下来,摆了摆手,“回宫罢。”
三人一咬牙,紧皱着眉头把皇上搀扶上马车,一路疾驰回宫。
马车一路行至福泰宫,徐涛先一步下马车,挥退所有的宫人,再由暗卫统领抱着皇上下马车,一路护送至寝宫。
皇上身受重伤,在情况不明时,万不能让消息传了出去。
安公公见徐涛这般大的阵仗,心下已明了了几分,强压下心中的焦急,亲自去请了方院使前来,并不假他人之手。
一刻后,方院使收回手,对上帝王淡然的面色,到口的话几经辗转,最后只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皇上实不该如此任意妄为。”
话语中有着几分责备,几分不认同,几分忧心,与几分关切。
好在皇上并没有怪责他的出言不逊,萧漓淡淡扫了他一眼,只是道,“建昌四年夏,方太医所提及的朕都已经做到了,这十六年来朕都被束缚在这个皇位之上,难道还不够么?”
当年方院使所规劝的大偃朝国泰民安与子嗣后继,如今天下安定太子有所作为,他已经都做到了。
方太医又是一声叹息,跪下请求,“望皇上保重身子,按时用药。”
萧漓挥了挥手,并不将他的话再听入耳。
此后,安公公每每送上汤药,皇上都拒不服用,行事做派竟有几分当年建元帝病重时的模样。
在又一次咯血过后,萧漓擦拭干净血迹,从怀中掏出一幅画作,颤颤巍巍的展开,摩挲着画上梨花雪景图中那一抹熟悉的人影,眼内浮现出满溢的思念,嘴角浅浅勾出一抹温柔的笑。
阿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当年父皇为何明知自己病重,却拒不用药了。
原来,是在这世上早已了无牵挂,病重,也是一种解脱罢。
原来,思念如影随形,堪不破,也不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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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二十年冬末,因着建昌帝萧漓不配合太医诊治,拒不用药,导致身子每况愈下,内伤久得不到根治,最终积重难返,药石无灵,回天乏力。
福泰宫寝宫内跪了一地的人,有安公公,方院使,徐涛,赵朗,暗卫首领,与太子萧炙。
方院使话落,众人面上都满是悲痛哀戚,躺上榻上的萧漓却神色寻常,只淡淡道,“太子留下,其余人都退下罢。”
众人都退下后,太子萧炙跪行几步到榻边,头低垂着,眼眶通红一片,哽咽道,“父皇有何吩咐?”
萧漓勾了勾唇,对这些年来太子的行事作风是满意的,淡声道,“如今,朕已经没什么可以再教你的了,大偃朝交到你的手上朕很放心,朕终于做完了该做的事了。”
“父皇……”萧炙还想再劝,被萧漓抬手制止了。
萧漓继续道,“朕只要求你替朕办一件事。”
“父皇请说。”萧炙赶忙道。
萧漓挪开视线,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处,吩咐,“朕要你登基后,下一道旨意,自此禁封福熙宫,大偃朝后继君主永不得踏入福熙宫半步,永不得重新启用福熙宫。”
萧炙虽不解何意,但还是允诺,“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去吧。”萧漓似是疲倦了,闭上眼,不再开声了。
等寝宫的殿门重又关拢后,萧漓才慢慢睁开眼,转眸望向窗口处,良久,扯开一抹虚弱的向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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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二十一年五月初三,在位二十一载的建昌帝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卯时初薨逝了。
“当!当!当!~~~”三万声丧钟声响起,从宫内到宫外,传至整个上京城,举国哀恸,悲声震天。
太子萧炙悲痛欲绝,手执遗诏,以即位者之尊,当即追封建昌帝谥号孝圣德昭崇明睿仁皇帝,大赦天下。
随侍建昌帝四十余载的总管太监安公公,在建昌帝薨逝一个时辰后,自缢身亡,随了建昌帝同去。
太子萧炙下令,厚葬安公公,随建昌帝大殓后一并移入皇陵陪侍。
午后,骁骑营统领赵朗面见太子殿下,请辞骁骑营统领一职,太子萧炙念其劳苦功高,应允其请辞,并予以了重赏。
自此,一代帝王的盛衰终于都盖棺定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