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漫天飞舞,是我在想你#
当夜,福泰宫内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在禁卫军统领徐涛的默许下,自东华门出,直奔城门而去。
建昌帝驾崩,全城戒严,马车行至城门口,驾车之人掏出帝王令牌,值守城门的将士纷纷退让,放了马车出行。
马车继续前行,车内一人斟了一盏茶水,搀扶起身旁躺着的人,低声道,“皇上,请用茶。”
萧漓就着安公公的手饮了几口茶后,淡声道,“从此后,只有新帝,再无皇上。”
安公公低头,“是。”
萧漓不再置言,侧头看向窗口处,窗户被布幔遮挡着,并不能看见外头分毫。
赵朗察觉到后,抬手替萧漓掀起布幔,好让他看一看窗外。
萧漓眼看着马车正一路朝着塞北之地行去,终是放心了,疲累上涌,慢慢阖上了眼。
其实,今日的驾崩一事,是他与太子商议后作出的掩人耳目之举,他并不愿最后在那牢笼般的皇宫内走完自己的一生,遂设计了一出假死之相,即可传位于太子,他也可以死遁走。
如今在棺柩中的,不过是他的一些衣物罢了。
萧漓闭着眼假寐,面上神色不显,嘴角却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阿娴,再等等漓哥哥,我马上就能到你身边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建昌二十一年五月二十三,在暗卫统领的驾驶下,马车从京城出,一路往北,最后到达了塞北之地太白山山脚下的,那处阔别了十七年的院落门口。
由于萧漓如今的身子太过虚弱,马车行得并不快,走走停停了二十日才到,不过,好在,终是到了。
萧漓被安公公与赵朗搀扶着走出马车,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面上虽有着显而易见的病入膏肓的病容,神情上却是轻松的,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十七年了,他终于回到了这里。
院落门口,陈煜带着身后的九人上前行礼,“微臣见过主子。”
如今的萧漓在外人眼里已然薨逝,再不是帝王之尊了,不能再称呼为“皇上”了,不过,无论萧漓如何,他终究是他们的主子。
萧漓淡淡点头,“起来吧,这些年来辛苦各位了。”
十人拱手,朗声道,“微臣在所不辞。”
十七年前,萧漓离开之前,曾私下问过陈煜,可愿留下照看此处院落,当时陈煜毫不犹豫的就应承了下来。
自此,除了原先留下的两名以婢女身份照顾沈之娴的将士外,陈煜等八人在离开的中途折返往回,守候在了院落外。
陈煜依着萧漓的嘱咐,每年春初都会种植下一棵梨树,如今已种植下了十七棵。
而这一守候,也就是十七年。
萧漓扶着安公公的手正欲往里走,安公公侧眸间扫到远处行来的两人,低声提醒了句,“主子。”
萧漓脚步一顿,随着安公公的视线往后,见到来人,面色寡淡,情绪不显。
来人在萧漓身前五步远处站停,打量他许久,眸中闪过几重复杂之色,半晌后,低叹一声,“你终究还是来了。”
来人正是十七年未见的苏子成。
萧漓平淡的扫了眼跟在苏子成身后的女孩儿,再看向苏子成,虽病容憔悴,但气势不凡,威压尽显,“你陪了她十七年,甚是辛苦,我替她谢谢你了,从今往后,有我永远陪在她身边。”
苏子成挑了挑眉,继而自嘲一笑,朝萧漓微微点头,什么话都未再说,转身离开了。
萧漓也不在意他,扶着安公公的手走向院落,走至院落门口,看见里头一如往昔的景致,面色缓和下来,一边往里去,一边吩咐,“都退下罢。”
这是他与阿娴的地方,由他来陪着她,便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萧漓独自往里走,一处一处厢房看过去,一直走到终年温热的池塘旁,池塘上方还在氤氲着热气,周围朦胧一片,远处是茂密的梨树林,仿佛能看到那人在漫天飞舞的梨花中朝着他嫣然而笑。
于是,萧漓也浅浅的笑了开来,朝着那道身影走去。
可梨树林中并无他朝思暮想的那人,他一直走至被三十九棵梨树包围起的中央,那里只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着一个字:娴。
萧漓的瞳仁猛地一缩,眼眶倏地泛起了红,神情也落寞了下来,他脚下失力,再也支撑不住,只能软坐了下来。
离得有些远,萧漓手上用力,勉力爬了过去,靠在冰凉的墓碑上,低低落下一吻,无限眷恋。
低头的瞬间,有一滴泪从眼眶中砸落出来,落在墓碑上,泛着晶莹。
萧漓用衣袖细细为墓碑拭去本不存在的灰尘,又把它抱入怀中,抱得暖了,才缓缓开声,“阿娴,我来了,这么多年了,你可有想漓哥哥?”
“当年你逼着我离开去做的事,我都已做到了,如今,大偃朝江山社稷安稳,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皇室后继有人,阿娴,我应允的承诺我都已做到了,我终于可以来陪你了。”
“阿娴,这一次,你总不会再赶我走了罢?”
萧漓抱着墓碑,絮絮叨叨的低声说话,似是要把这十七年来的相思相念全部都说与她听。
“阿娴,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想你。”萧漓眉间微微蹙起,瓮声瓮气的,似是抱怨。
他们两人自三岁相识,到五岁相交,再往后是十七年的相处,很多过往就如同刻在了身体里的记忆深处,一个细枝末节的触碰,那些画面就会在不经意间一点一滴浮现出来。
像是一根无形的丝线,每浮现出一点,就会在心脏处缠绕上一圈,于是,这十七年下来,一圈一圈又一圈,缠得密不透风,绕得他几近窒息,他才猝然发觉,他原来高估了自己。
原来,他根本无法接受分离,无法承受失去,更无法面对阴阳两隔。
他对她的思念如附骨之疽,剜心噬骨之痛,无法根除,亦无处可逃。
这十七年来,他整夜整夜的无法安睡,也不敢入睡。
若是连梦中都没有她,他会怅然若失,然后心底会涌出无尽的苦涩,吞噬他,淹没他。
若是梦到的是她转身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他会突然间惊醒,然后满腔的悲痛再难抑制,会陷入无尽的悲哀中。
于是,每每不敢面对的黑夜,他只能站在屋檐的高处,望着那一处熟悉的宫殿,骗自己她还在,她只不过是安置下了而已。
而这些,她通通都不知道,她抛下了他,独自躺在这冷冰冰的地底下,狠心的不再理会他一分,任由他无望哀伤,任由他一日日如同行尸走肉般。
“阿娴,你竟是连梦中都不来陪我,你可知,我日日都守候在福熙宫中,夜夜都在盼望着你能入我的梦,哪怕只是一个梦。”萧漓伸手摩挲着墓碑上的那一个字,轻声低喃。
不过一瞬,他又募地笑了,似是释怀了,“不过没关系,没关系呵,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便是,你不来见我,我来见你便是。”
说着,萧漓似是累了,他把脑袋搁在墓碑上,如同多年前搁在她的肩颈处一般,话语中有些庆幸之意,“阿娴,原来被留下的人会是这般伤心难过,不过,幸好,幸好不是你,你这一生已如此不易,幸好不用生受这离舍之苦。”
渐渐的,萧漓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几近无声,他慢慢的阖上眼,似是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抹笑意。
这一次,在她身旁,想是终能睡得安稳了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建昌二十一年五月二十五,午后,萧漓再次坐在沈之娴的墓碑旁,在她的名字边上郑重的刻下一个字:漓。
然后,再次把她的墓碑揽入怀中,如同这三日来的每一日一般,同她说话。
“阿娴,我们相交于你五岁那年,往后的十七年中我们有相伴,有相守,有那么多相处的日子,我却始终看不清自己的心,不知道原来我早已心悦于你了,如今,我用十七年的刻骨思念来回应你的那份爱恋,你能不能成全我一个来世的白首之约?”
阿娴,你怕是不知道罢,我爱你,比你爱我更甚。
萧漓虚弱的笑着,轻声又道,“阿娴,下一辈子,我一定一定会早早认清心中所爱,一定一定会好好守护在你身边,永远永远陪着你,好不好?”
说着,萧漓手掌忽动,极快速的击向自己胸口的位置,立即的,他的口中有鲜血喷涌而出,而他只是笑着,笑得温柔缱绻。
“阿娴,我们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怎会负你?阿娴,你是不是已等得太久了?漓哥哥马上就来陪你。”
“阿娴,你看,你还如此年轻,我却已这么老了,等我找到你,你不要不理漓哥哥好不好?”
“阿娴……”
“阿娴……”
“阿娴……”
萧漓望向远处院落外皑皑的白雪,又望向近处纷纷扬扬飘落的梨花,目光最终定格在怀中的那块墓碑上,似是在望着她般,终是满意了。
他眼里有粼粼的波光,嘴角却蔓延开了一抹解脱的舒心笑意,靠着她,缓缓闭上了眼,手倏地垂落下。
无声无息,再无知觉。
只嘴角那抹最后的笑弧,仿佛是在告知着世人,他终于得偿所愿了吧。
四周梨花落英缤纷,漫天飞舞,落在这一人一碑上,定格成了永恒。
(萧漓番外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