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祭平生,毒酒赴黄泉#

扮作狱卒的小太监离开后,萧渊软坐在了地上,盯着远处那只小巧的酒盅,神色有些茫然无措,脸上明明有着几道湿润的泪痕,却不知想到什么,又兀自笑开了,笑得飞扬跋扈,笑得疏狂不羁,眉眼狠戾间又有泪水横飞,嘴里语无伦次的喃喃道,“不可能的,她如何会死?她如何能死?她不会死的,不会的,骗我的,你们骗我的……”

而思绪,则在恍惚中慢慢飘远了。

萧渊还记得,他最初的最初见到沈之娴是在三岁那年的除夕夜宴上,当时他还小,还不大记事,只顾着挑拣自己桌案前美味的膳食吃,对一个大臣的家眷并无甚兴趣。

唯一让他存有深刻印象的是,那年的除夕夜宴,父皇在赐菜时,接连赐了沈右相府两道年菜,其中一道还是指明赐给沈相亲女,年仅三岁的沈之娴的。

他之所以会有印象,全是因着那夜回到永清宫,将此事随口说予母妃听后,母妃发了好大的一通怒,还责罚了他一顿,逼迫着他抄了一夜的书,以求去上书房时能博得太傅的一声夸,他那夜边哭边抄书,同时也就把沈之娴这个名字给记恨上了。

再一次遇见沈之娴,是在当年的上元节宫宴上,沈贵妃带着她一块儿出席,父皇见到同坐的沈之娴后很是高兴,饶有兴致的为他们几个皇子介绍,还说沈之娴比他大两月,让沈之娴把他当弟弟看待,也责令他要将沈之娴当作亲姐对待。

他偷偷翻了个白眼,自顾挑着果盘里可口的水果吃,囫囵了过去,并不预备理会。

哼,在他的心里,他的兄长可就只有大皇兄一人而已,其他人,与他何干?

那日母妃也一同出席了,据说就是为了一探这沈之娴究竟的,那日回宫后,母妃特地同他说,要他与大皇兄表面上对沈之娴好好笼络一番,以博取父皇的重视。

对此,年纪尚小的他自然是不愿的,这沈之娴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出现就是沈丞相亲女,沈贵妃亲侄女,母妃对她的态度也几变不说,连往日里对他尚算和颜悦色的父皇都把所有的关注都给予了她,让他如何能服气?

五岁那年秋,他与大皇兄回永清宫时,路过御花园,正巧遇上了萧浵、萧漓与沈之娴,听说他们三人预备玩捉迷藏,他到底年岁小,难免有些心痒痒的,吵着闹着也要一同玩,即使大皇兄警告他说母妃知道了后会处罚他,他也不从,后来还是萧浵说情,大皇兄才不情不愿的应允了让他一块儿玩儿。

只是,游戏开始前,大皇兄小声告诫他,为免在玩闹中他被萧浵与萧漓暗地里欺负了去,若觉得有丝毫不妥,全数赖在同样年幼的沈之娴身上便可,反正沈之娴不是皇亲国戚,就算有所损失,也无甚大碍,他点头表示知晓了。

后来,在游戏过程中,果然如大皇兄所料,萧浵与萧漓暗暗使坏,串通沈之娴躲避了过去,意欲将他来个瓮中捉鳖,如此这般,他如何会眼睁睁的束手就擒?

但他尚不懂得应变,只会使些蛮力,用力一推之下,他是得以脱了身,可谁知他用力过猛了,沈之娴被他这一推摔倒在了地。

当时,他是有过一丝慌乱与歉意的,但很快的,有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他们几人中走过,径直抱起了沈之娴,嘘寒问暖好不关心,还对他疾言厉色一通责罚,是他那好父皇。

他眼中的慌乱与歉意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倔强与不忿,梗着脖子就预备同父皇好好说说萧浵与萧漓的阴险作为,不过话还未出口,被大皇兄用力一拽,疼得他眼眶发红,也警醒了过来,最后只嗫喏的朝父皇道,“渊儿知错了。”

直到离开御花园后,在大皇兄的提醒下,他才有所恍悟,这分明是沈之娴自己假意摔倒以博取父皇关心的计谋,而他只不过是被她利用上了而已。

再回过头去看,报春亭内,沈之娴正朝着萧漓笑,肯定是在笑他的愚蠢与好欺。

他气得眼眶通红,咬紧牙关,攥紧双手,暗暗发誓,他萧渊与她沈之娴势不两立。

六岁那年春,父皇已经连着有一月多未曾入过永清宫了,那日母妃又装作病了,让他去把父皇请来,福泰宫的小太监告诉他,他父皇去了永和宫沈贵妃那里,他赶忙又去了永和宫。

父皇果然在那里陪沈贵妃,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沈之娴也在。

他暗暗掐了掐自己,掐得眼眶泛泪,才低声恳求父皇去永清宫看望病了的母妃。

可他那好父皇说了什么?

他说病了就宣御医,今日是沈之娴的生辰,他要同沈之娴一块儿用膳庆生。

难道为他养育了两个皇子的宫妃病了都比不上一个大臣女儿的生辰重要么?他不懂,但他却懂得,若是今日求不得父皇入永清宫,他一定会被母妃责罚的。

心急之下,他原本的假哭变成了货真价实的真哭。

可即便他哭得如此伤心,父皇还是冷漠的不予理睬,还指责他哭哭啼啼的不知礼数。

他走出永和宫时,恨恨的剜了沈之娴一眼,都是这个害人精害的他。

可他也知道,不管他如何憎恨沈之娴,对于沈之娴来说,依旧是无伤无痛的,必需要给她些实质的苦头吃才行。

他不敢回永清宫复命,只能在永和宫附近徘徊,暗自琢磨报复之计,很快,一个计谋跃上心头。

他想到以萧漓为借口,将沈之娴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带走,沈之娴果然中了计,跟着他去了偏僻的奉先殿,被他落了锁匙,关在了人迹罕至的奉先殿里。

沈之娴虽说日常在宫中走动,但到底比不上他自小在宫中生活,对一些偏僻的宫殿并不熟悉,若是这样关她一夜,应能算是对她小惩大戒了吧。

“你不是最会讨父皇欢心了么?我看你待在这儿还如何讨他的欢心?”转身离开之际,他阴狠的朝里面的人喊,心里好不得意。

沈之娴连累了他这么多次,今日总算是落到了他的手里,看她以后知不知错,懂不懂得做小伏低了,哼。

他本是想着第二日去将人给放出来的,毕竟要是一个大活人失踪在了宫里,闹大了,也许就会查到他的头上了,到底不好,可第二日晨间,他去奉先殿预备放人时,却发现奉先殿殿门大开,哪里还有沈之娴的半点影子在,一定是有人先他一步来救沈之娴了。

他暗暗咬牙,恼恨不已。

可人已不在,他也无法,只能先记下心来,再伺机而动。

一月后,终于又被他寻得了良机。

那日,他捧着新得的一株仙人掌回永清宫的途中,碰着了久不见面的沈之娴,沈之娴见到他时,眼神瑟缩,明显害怕的模样取悦了他,他捉弄的坏心思渐起,把手上的仙人掌递于她,假意要送给她。

仙人掌是进贡之物,她不会识得,自然也就不会知晓它的刺会蛰人,他就是利用了这点,以送她仙人掌之名,在她伸手接取之时,用仙人掌的小刺刺她,看她吃痛的模样,他舒心的笑开了。

“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笨,蠢死了,看来送给你也是浪费。”他哈哈大笑着嘲讽,对于沈之娴,他自然是不会给予半分愧疚之心的。

这个人,蠢死,疼死,永不出现才好呢。

他每见她一次,就愈加的想欺负她,这份心思不但没有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有所消减,反而愈来愈盛,好似欺负她,看她疼,看她哭,看她害怕,才是他孜孜不倦力图做的正事。

以往只是在宫里偶然遇见碰着了,若是兴之所至,他才会欺负上她一番,后来慢慢的变成了,他会在宫里盘算着沈之娴何时会入宫,每每等到她入宫,他总会暗自高兴,不明缘由的,然后侯准时机,恶作剧的欺负她一番。

甚至是,沈之娴若是一段时日不进宫,他见不到她时,还会想念她。

当然,他是不会承认自己想念的是沈之娴这个人的,他只不过是想念欺负她后畅快的感觉罢了。

嗯,一定是这样的。

可不知为何,不知从何时起,每次见到沈之娴被他欺负得狠了,受伤难过时的模样,或是见到她遇着他时,下意识紧张的模样,他在大快人心之余,心底还会冒出些奇奇怪怪的心绪,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的心绪。

似挂念,似担忧,似心疼,可又什么都不似,挺突兀莫名的。

而且,这种莫名的心绪,也同样随着年岁的增长愈见强烈了,强烈到,若是看见她与他人玩得好,或是她朝他人笑,他还会生气,生好大的气,然后他本就不好的脾气就会变得越发暴躁了。

等他真正明白自己这些奇奇怪怪莫名非常的举动是个什么状况时,是在十五岁那年的五月,沈之娴的及笄之礼。

沈之娴的及笄之礼没有大办,只在相府里简单操办的,他对此很是嗤之以鼻。

哼,小户人家的女子,到底小家子气了点,登不上大雅之堂。

那时,父皇命他们几个皇子代他前去观礼,他一开始是预备拒绝的,可一想到那个被他欺负了多年的女孩儿居然都已长大了,及笄了,不知会是何等模样,他突然就有了些探知的兴致。

及笄之礼的仪式是怎样的他不知道,嬷嬷们说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甚至是仪式是何时结束的他更是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当沈之娴穿着礼服进入前厅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么长久以来的那些莫名的心绪是为何了。

他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在剧烈的跳动着,“砰砰砰”一声强烈过一声,随着沈之娴进入前厅的脚步,好似要欢腾的跳跃出喉咙口般,而他的目光只懂得追随着她,不错眼的看着她。

看着她一颦一笑,看着她循规蹈矩,看着她朝沈相跪拜,然后看着她礼成转身离开。

他突然有些紧张,期盼着她的视线扫过前厅内的众人时,能有一瞬是看向他的,只看他。

那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明白,原来,那些年来,那愈见强烈的莫名心绪,是他喜欢上她了,早已喜欢上她了。

没有缘由的,没有征兆的,也无法解释的,他就是这样,喜欢上她了。

其实那日,他是有些欢喜的,他与沈之娴年岁相当,若是他去求得父皇赐婚,以父皇对沈之娴的喜爱,一定会应允他娶沈之娴为王妃的罢。

可他料到了父皇对沈之娴的喜爱与看重,却没料到,自己在父皇的眼中,并非是沈之娴的良配。

后来他才知道,他的父皇一直属意的人是三皇子萧澈,意欲永和宫与沈家能亲上加亲。

呵呵,也是那时他才知道,父皇在筹谋着传位于萧澈。

对于那个皇位,他是没有过肖想的,但他知道他的胞兄,大皇子萧沣是存着些想法的,而且母妃也意图能在将来坐上太后之位。

既然他的皇兄想要那个皇位,既然萧澈拉拢沈之娴是为了讨好父皇,企图染指那个皇位,那他就来帮一帮他的皇兄,夺取下那个皇位好了。

若能成事,失了皇位的萧澈不过就是一介闲散王爷,他与沈之娴之间的姻缘也就能至此散了罢。

只是他没料到,最后夺得太子之位的人,会是他从前从未放在眼里过的萧漓,他的那位身子孱弱毫无存在感的四皇兄。

而且,萧漓不但争得了太子之位,还赢得了父皇亲封的太子妃,沈之娴。

他以为沈之娴被父皇这样随意的乱点鸳鸯谱定是不愿的,可那日在大殿之上,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沈之娴叩谢皇恩,然后朝萧漓笑得笑靥如花。

那时,他只觉自己的眼眶发胀,酸涩难忍,他忿恨的别开了头,心里把沈之娴给记恨上了。

她一定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才会一会儿萧澈,一会儿又是萧漓的,她要的无非就是将来的皇后之位罢了,嗯,一定是这样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他强行扣上了水性杨花恶名的女子,却每每在午夜梦回时让他思之若狂,辗转反侧,意难平。

甚至是,在萧漓二十岁的生辰宴席后,三人在甬道中不期然的偶遇,他面上对着两人是一如既往的嚣张乖戾,对沈之娴的温声询问也是傲慢狂妄不予理会,可在两人离开后,他却神不知鬼不觉的悄声跟在了那两人身后。

然后他就看到了,沈之娴送了一样物什给萧漓,而萧漓为她拭落雪,随后沈之娴朝他羞涩的笑,两人一同牵手离开。

那样的一幕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头,犹如一根刺,拔不出,又吞不落,每每还会疼上一疼。

后来皇兄来寻他,问他可否相助谋取大业时,他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他的想法很简单,若是他的胞兄得了皇位,那他就是大偃朝最有权有势的王爷了,到时,他想要谁做他的王妃都是可得的吧?

包括沈之娴。

他也要沈之娴对他那样的笑,他也要沈之娴亲手送他物什,他也要牵着沈之娴的手漫步在落雪中,为她拭雪,然后琴瑟共好。

他的娴儿,只要他们永清宫的人能大业得成,她就会是属于他的。

可惜,不知是他们的部署失当,还是真有所谓的冥冥中自有天定,他们败了。

他的皇兄战死,而他,被囚禁在了天牢里,萧漓亲下旨意,责他永世不得出。

他的性子疏狂惯了,当然不会就此束手就擒,受制于人的,自被羁押在天牢后,他日日大声谩骂萧漓谋害了先帝,德行有亏,不配登基称帝,行为要多跋扈就有多跋扈。

只有一日,他没有出声大骂。

那是新帝萧漓册封新后沈之娴的大婚之日。

天还未亮,已有喜乐声传来,整个上京城都热闹非常,除了他这处阴冷的天牢之地。

那时,天还蒙蒙亮,狱卒们还昏昏欲睡,所以,并无人察觉到,侧卧在牢房里的他,有两行清泪滑落出眼眶,没入了身下脏污不堪的稻草堆中。

那夜,他颓废的坐了一夜,睁着一双涨红的眼眸,盯着牢房围墙高处的那一线天窗,不断的想象着萧漓与沈之娴两人该是如何的行成婚之礼,如何的行夫妻之礼,如何的同榻共寝。

直到再次天亮,他抹掉眼中的泪水,红肿着双眼恨恨的发誓,他此生要忘了沈之娴,再也不要被她左右情绪,再也不要惦念她了。

她不过就是个水性杨花,居心叵测,心机深沉,只在乎皇后之位的女子罢了。

他萧渊再不会被她蛊惑了。

是以,这四年来,每每沈之娴命人送进天牢给予他的物什,不论是衣裳也好,书册也罢,就连只是一顿简单的膳食,他都不曾接受过,通通都被他丢弃出了牢房外,还暴躁的指着小太监的鼻子让他滚。

他萧渊永不要受她沈之娴的怜悯,她高高在上赏赐给他的同情,他一分一毫都不会要。

就连她送来的物什,都休想染指他牢房的哪怕一寸之地。

他的牢房就算再破败不堪,也不会容她的物什沾染。

可如今,刚刚那个小太监说了什么?

沈之娴薨逝了?

不,不可能的,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能死呢?

她得偿所愿坐上了那个后位,该是志得意满的啊,该是趾高气扬的啊,该是为所欲为的啊,如何会轻易的就死了呢?

难道……这些年来她过得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舒心安稳么?

她过得不快乐,所以才会郁郁而终的?

他的娴儿,这些年来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萧渊从冗长的回忆中回过神来,目光再次落在那只被人遗忘的酒盅上,突地一笑。

这四年来,他刻意的将她想象的很坏很坏,刻意的在自己心上刻上了仇恨,刻意颐指气使的对待送物什来的小太监,其实如今想来,追根究底,不过是他幼稚的企图想要引起她的在意与关注罢了。

这四年来违心的压抑,他面上不显,如同无异,可如今一旦揭开,他才发觉,他对她的思念与爱恋早已决堤,泛滥成疾。

萧渊慢慢的挪过去,执起酒盅,细细打量,眼中渐渐浮上一层暖色,神色向往。

“娴儿,你送我毒酒,是想我陪你一道走么?”

“也好,这一条未知的路,我来陪你一道走,从此后,我不再欺负你,不再捉弄你,不再调皮,也不再发脾气了,我们一同忘了过去,忘了萧漓,忘了父皇,忘了母妃,也忘了皇宫,忘了这世上所有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通通都忘了。”

“娴儿,从此后,我会好好的对你,对你很好很好的,这一条黄泉路,我们两人一起走,好不好?”

萧渊打开酒盅,毫不犹豫的仰头灌下,然后仰躺在稻草堆上,朝着一线天窗处,露了一个温暖的笑。

他这辈子最温暖的一个笑。

许是终于能得偿所愿,去见他想见之人了罢。

(萧渊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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