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无声,花落无痕#

小时候的封锦绣总认为自己长大后是要当个将军的,同她爹爹一样,做个威震四方的大将军,或者像哥哥那样,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靠自己的实力一步步站稳脚跟,可以进入到以考核严格著称的京畿营中。

恩,虽然她是个女孩子,但大偃朝可并没有规定女子不能成为将军的啊,所以,她一定可以做将军的,他们封家将会是名副其实的将门之家。

如果六岁那年她没有跟随爹爹一起回京述职的话,也许她依然还是那个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到处捣乱的野丫头罢。

边关的生活并没有京城里那么多的讲究,她又是一直身处在军营里面,跟在一群年纪尚小的士兵们的屁股后面,各种调皮捣蛋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一点儿也不像那些京城里名门望族教养出来的女孩子。

自从六岁那年她跟着爹爹回了一趟京城再回到边关后,虽然平日里她依然还会与一帮小士兵们嬉笑怒骂,依然还会下河摸鱼爬树掏鸟蛋,但偶尔有时候,她会一个人爬上小土坡,望着漫天的晚霞,发一会儿的呆,脑海中会慢慢勾勒出一张淡漠的面容并一双清冷的眼眸。

那时雪霁初晴,天光乍泄,正午的阳光撒着碎金一般的光芒,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为他凭添了一抹暖色,仿佛整个银白的天地都因着他的出现,覆盖上了一层暖黄。

但回忆中的她忘了,他那冷淡的毫不留情的话语与矜贵的高不可攀的姿态。

许是她下意识里的偏信吧。

“小姐,你在想什么呀?”每次来寻她的小参将庞青,总会不解的问她。

“没什么呀,看晚霞呢,走吧,晚了,该用膳了。”封锦绣拍拍衣服站起身,率先往小土坡下走,许是被晚霞晒得脸颊有些烫吧,她难得扭捏的不敢往回看,怕叫庞青看出她的异状。

她没有回头,所以也就没有看到,跟在她身后的,屡次得爹爹夸赞骁勇善战的小参将庞青,望着她的目光有些少见的腼腆,一点也无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狠戾劲儿。

回到西北边关后,爹爹再次提及要给她请一位教习嬷嬷,教教规矩,说着什么以后她总要回京总要嫁人的,总不能一直在边关当个野丫头罢,那也太不成体统了。

以往这时候,封锦绣总是把头摇成拨浪鼓,一百个不同意的,可这次,封锦绣想了片刻,就点头同意了,惹得爹爹还欣慰了一番,感慨她这个女儿终于长大了,懂得体恤爹爹的一番良苦用心了。

其实爹爹并不知道,在他说到今后要嫁人那一番话时,她脑海中莫名的有了一张具体的面容。

时局稳定时,边关并无大事,除了每日早午晚的三次操练课,下了校场的士兵们大多喜欢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聊聊家里小事,聊聊国家大事。

有一次,不知是谁起的话头,大家伙就讨论到了如今的各位皇子身上。

有人说大皇子的母妃虽然身份不够尊贵,但他到底是皇上的第一位皇子,皇上对大皇子也一直给予了厚望,将来成为储君也未必不可。

有人说三皇子博览群书聪慧异常,外家沈家位高权重,过些年也必将是一方不可小觑的势力。

有人说四皇子温润如玉待人亲和,只可惜身子骨差了点,可能将来也就是一闲散王爷了。

有人说五皇子活泼好动,听说小小年纪已经擅于骑射了,又与大皇子一母同胞,如若将来大皇子即位,五皇子必定位高权重。

他们在闲聊这些的时候,封锦绣刚刚送走了教习嬷嬷,路过大帐时凑巧听了一耳朵,然后就不由的笑了。

那人温润如玉?待人亲和?身子骨差了点?

他们说的与她遇到的是同一个人么?

其实,如果没有后来的一而再的变故,也许对封锦绣来说,萧漓只不过是个清冷淡漠的四皇子殿下,那个偶尔回忆起来会让她脸红的人。

有些人太过遥远,非我同类,终将无所交集,泯灭于漫长的岁月中。

如果没有后来啊……

______________________

那年封锦绣十四岁,爹爹回京述职时没有带上她,她本来还有些小小的赌气的。

可一日傍晚,当她看到京城封府的林管家红着眼眶奔进大帐,“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说着话时,她突然发觉自己有些听不懂林管家的话了。

林管家一定是在骗她的,爹爹一定是在与她玩捉迷藏,或者,或者是她不乖,爹爹想要惩罚惩罚她罢了,爹爹只不过是在与她玩闹而已。

那年的正月很冷,一个人从边关回京城的路很孤单,封锦绣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收拾行囊跟着林管家出的大帐,又是如何回到京城的,她通通都不知道,一路上都恍恍惚惚的。

直到她踏入封府,见到了前厅的灵堂与棺柩时,才像是被人解开了穴道般,一下回过了神来,她猛然扑过去,扒拉住棺柩,无法抑制的痛哭出声。

她不明白,爹爹只不过是回京述职而已啊,怎么会出事?也不明白,爹爹的身子骨硬朗武功又高强,怎么会出事?

是哥哥抱过她哭得发颤的身子安抚她,她抬起模糊的泪眼看向哥哥,发觉到,哥哥的眼里不止有伤心,更有浓烈的仇恨。

爹爹头七那日,封锦绣是哭晕在哥哥封锦荣怀里的,等她悠悠醒转过来,已是傍晚时分了,想到哥哥还在灵堂前,她有些担心,擦了下依然红肿的眼睛出了房门。

那是封锦绣第三次见到萧漓,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这样的萧漓。

灵堂中,萧漓跪在爹爹的棺柩前,青筋凸起,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攥握成拳。

哥哥跪在旁边,却是面向着萧漓的,声音带着哽咽,“殿下,这个仇,封家一定要报。”

“锦荣,师傅已经不在了,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你放心,师傅的仇,我一定会报。”萧漓的声音暗哑,带着隐忍的克制。

“殿下,从封家追随您开始,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想亲自去报仇。”

“现在还不是时候,师傅如果还在生,也一定不希望你这样冒进的,刚才我说的计划,时间虽然长点,但是最稳妥。”

“殿下,这天下本就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稳妥的,到时候冲突一起,任何的稳妥也变得不那么确定了,锦荣甘愿做殿下的先锋,为殿下投石问路,只求殿下一件事。”

“何事?”

“求殿下无论如何保我妹妹锦绣一命。”

“我答应你,只要有我萧漓在一日,无论是我还是陈家,必保封锦绣一日。”

封锦绣没有进灵堂,也没有再继续听哥哥与萧漓接下去的谈话。

她不明白,明明萧漓先前已离开,为何又去而复返过来祭拜爹爹?

她也不明白,哥哥说的仇家究竟又与萧漓有什么关系?

她更不明白,哥哥说的先锋是什么?投石问路又是什么?

可她却知道,就算她进去问,里面的那两人怕是也不会如实告诉她的。

爹爹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建元帝追封了爹爹一品永安侯的封号,可再荣耀的封号对于一个死人来说,也只不过是死后哀荣罢了,封锦绣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值得宽慰的。

倒是对于哥哥,建元帝亲自下旨,任命了哥哥为禁卫军副统领一职,也算是给了封家一个交代。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这之后的一年,表面上哥哥春风得意,手握重权,可每每回到家里,封锦绣总能看到哥哥劳累至极又不时眉头深琐的模样。

她知道哥哥一人支撑起封家的辛苦,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帮助哥哥,每当她这样问的时候,哥哥总是摸着她的头笑着说,只要她永远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就是哥哥最大的愿望了。

皇家与封府的联姻,场面可谓极其盛大,二公主又是建元帝唯一的公主,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就连几位皇子也一一到场祝贺,那一日,封锦绣见到了大皇子,三皇子,与五皇子,想到多年前在边关时,小士兵们对各位皇子的看法,她不由多看了几眼。

入夜时分,前厅的热闹渐渐消停了下去,原本被封锦绣搀扶着的喝醉了的哥哥,在拐过后院后,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眼底也再不见一丝醉态。

“锦绣,你先去陪陪公主。”交代完这一句,封锦绣眼看着哥哥直起身,脚步沉稳的往偏厅后方走去,然后利落的上了屋檐。

封锦绣一抬头,就见到了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屋檐高处的萧漓。

其实,封锦绣刚刚有注意到的,萧漓在大皇子走了后没多久,就称作不胜酒力回了宫。

那他这会儿怎么会又在封府的呢?还是在屋檐上?

屋檐上的两人脸上都没有喜色,也没有醉色,不知在说些什么,封锦绣只呆呆的站在底下出神。

“锦绣,四殿下胸怀大志,决计不会浪费一点儿时间在儿女私情上的,这样的人做上位者很好,但绝非良人。”哥哥下了屋檐后见到她时,叹了口气道。

“那哥哥呢?”她问。

“哥哥所做的二公主都知道,而且,封家誓死追随四殿下。”

“那锦绣也誓死追随四殿下,不管以何种形式,毕竟锦绣也是封家人,不是吗?”

既然他们封家效忠于他,那么她是不是更有理由站在他身边了呢?不管是以何种身份,下属也好,身边人也罢,她都甘愿。

良久,她只听到哥哥的一声叹息。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封锦绣知道二公主从来不是一个迷信的人,要不是那一次意外的话。

那一日,与寻常的每一日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可二公主就是没由来的心慌,弄得封锦绣也担心不已,姑嫂两人相伴饮茶聊天,等着晚归的人,当封锦荣肩上缠着纱布回府时,意料之中的吓坏了家里的两个女人。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法,说是去昭和寺祈福,可保心中所念之人平安,二公主就是从那时起,经常会去昭和寺祈愿,有时还会拉上封锦绣一起。

那一次,封锦绣第四次见到了那个人,沈右相嫡女沈之娴。

两辆马车相对驶过时,二公主淡淡开声,“锦绣,阿漓与我自小一同长大,你现在也等同是我的亲妹妹,有些话说出来兴许残忍,但总归好过你一直执迷不悟下去。”

“阿漓想要的只有阿娴能给,而且他们俩也是从小一同长大,这么多年的情份摆在那里,无人能及。”

“嫂嫂,我明白的,四殿下有四殿下的宏图大志,封家既然追随了四殿下,那么不管是哥哥还是我,都只认定四殿下一人。”

青梅竹马么?没关系啊,那人如果坐上那个高位,他的感情势必将会分由很多人一同共享的,她不贪心的,她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建元帝驾崩是在那年的冬日,那日天气阴沉沉的冷,冷得封锦绣想到了她独自坐马车从边关回京的那次,心口突突的直跳,总隐隐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般。

果然,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天还未亮,兵部侍郎陈光突然过府,求见二公主与她。

她听不懂陈光说了些什么,就像那时她听不懂林管家在说什么一样,只呆呆的搀扶着嫂嫂,随着陈光一块儿入了宫。

等她与嫂嫂两人互相搀扶着进入皇宫时,就看到地上一具一具的尸体,封锦绣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那个人,那个血色长袍半蹲着扶着哥哥的人。

那天很混乱,嫂嫂强撑着听完了哥哥最后的遗言,而她自己早已哭得差点背过了气。

“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好皇姐与封锦绣,将来不管封锦绣做错了什么,我答应你,饶她不死。”那是萧漓最后对哥哥说的话。

“锦绣,哥哥,哥哥不在了后,你,你要懂事了,有些,有些注定不是你的,莫强求,莫逞强,将来,将来你会明白,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过一生才是最,最幸福的,知不知道?”那是哥哥最后对她说的话。

当时的她沉湎在悲痛中,未曾深想过,哥哥的话是何意,等后来的她日日独守在文华宫中,终于想明白时,已经晚了。

那日,当晨曦的朝阳最终铺满整个天地,一场浩劫最终过去时,也带走了封锦绣最后一个至亲。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朕答应了皇姐他们为你做三件事,你想好了可告诉朕。”两人坐在从长公主常住的昭和寺回城的马车上时,萧漓这样对她说。

“任何事都可以么?”封锦绣有些窃喜。

“只要不违背礼仪伦理,不违背祖宗法典,只要朕做得到,都可以。”

“臣女想进宫,做皇上的妃子。”要他废后应该是逾矩的吧,那就从留在他身边开始吧。

萧漓眸色锋利的看向她,“你确定?”

“臣女确定。”封锦绣坚定点头,眼神无比晶亮。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臣女想进宫。”这是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

“臣妾想要这后宫之中独一份的盛宠。”这是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

这些他都做到了,可是后来事情怎么会变成那样的呢?

封锦绣以为他没有心,那么她至少可以期盼一些他偶尔的陪伴,但那一夜夜独坐在永宁宫中或品茗,或翻阅书册,或望着窗外梨树出神的人,在想的是什么呢?在等的又是谁呢?

后来的后来,封锦绣才明白,原来,他不仅有心,而且全部都给予了那一个女子。

那么其他任何人,包括她,对他来说,都只是多余的罢。

“你精心策划了一出落胎之计,想要嫁祸,你又究竟知不知,梅妃从来不曾有过身孕,也不可能会有身孕?”

那时她才猛然间意识到,不论是她,还是梅妃,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原来所谓的盛宠梅妃,不过是他为了转移她的视线与针对罢了。

原来,从头至尾,他都在保护那一个人,他在乎的只有那一个人罢了。

“朕答应过替你做三件事,朕也答应过锦荣与皇姐保你一命,前两件事朕已替你做到了,这最后的一件事,朕以不处置你相抵,你好自为之。”这是萧漓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那么多年,对他来说,她封锦绣只不过是哥哥临终前的一个托付而已,如同一件物什,没有丝毫的感情。

那年沈皇后薨逝,她站在院子里,茫然的望着福泰宫的方向,心底有些明白,她这一生怕是只能这样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沈皇后薨逝,萧漓自此不再踏足后宫,封锦绣以为自己不过与他人一般无二,可谁知萧漓后来居然会临幸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宫女青儿。

那时她百般求见萧漓,想要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就是那小宫女可以?

萧漓拒不见她,再后来,小宫女青儿诞下小皇子,萧漓亲自赐名:萧炙。

封锦绣听闻后,有一瞬间的怔楞,继而大笑开来,笑得自嘲,笑得讽刺,笑声骇人。

呵呵呵呵,原来,自始至终,依然只有那一人而已啊,原来,他居然也是一个痴傻之人。

至此,封锦绣命人关闭宫门,对外宣称闭门谢客,永不再踏出文华宫一步,从此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______________________

建昌二十一年五月初,宫中传出噩耗,建昌帝萧漓病逝,由唯一的皇子萧炙即位。

长公主进宫吊唁时给封锦绣带来了一道圣旨,是萧漓病逝前下的一道密旨,密旨上有言,如若封锦绣想要离开,可以放她出宫去。

“锦绣,你可愿离开?”长公主握着她的手问。

离开吗?到哪里去呢?她已经在这座牢笼中住了二十年了啊,她也只学会了一种活法而已啊。

儿时的她曾胸怀大志,想要做这大偃朝的第一位女将军,可这二十年的宫中蹉跎,她像是一只被剪去了翅膀的鸟儿,连展翅高飞都做不到,何况是做雄鹰?

“嫂嫂,我不愿离开。”封锦绣轻声回答。

长公主没有再说旁的话,只是把那道圣旨留下了,以后只要她改变了主意,这道圣旨随时可以奏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如今,沈皇后仙逝了,梅妃疯了,萧漓也薨了,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好寂寞啊,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愿离开,这里还有他的气息,还有他存在过的痕迹,她只想守着这些,就当作是守在他的身边一般。

有时,她抬头望着头顶这四方的天空,看着鸟儿在树枝间振翅飞过,她总是会不由得恍惚,好想回到过去,回到遇到他之前那时,做回那个骑马射箭,爬树摸鱼的自己。

那时候的日子多快乐啊,她想要回到那时,去告诉那时的自己,一定一定不要遇到他,一定一定不要与他相交。

或者回到进宫之前,在那个红着眼的少年漏夜来找她,说萧漓应允,只要她愿意,可与他离开,遂亲自来求她与他一块儿去边关时,随了他一道同去。

她忽然就明白了,那时哥哥说希望她快快乐乐无忧无虑是什么意思了,原来哥哥早已多次提点她了,而她却一次又一次的置若罔闻。

哥哥一定很失望吧?会不会真的像萧漓所说的那般,以有她这样的妹妹为耻呢?

她自己也不明白后来的自己怎么会变成那般模样,让他讨厌的模样,可她真的只是想要祈求他一点点的善待而已啊。

“皇上,您有没有一点喜欢过锦绣?”其实这才是她当年最想萧漓做的第三件事,回答她这个问题。

可惜,终究是再无法知道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她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的花开花落,了无痕迹。

(封锦绣番外完)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