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浮世清欢#
我的名字叫沈清欢,在八岁之前我并没有名字,八岁之后我有了师傅,也有了名字。
那日我刚刚被揍完,为了抢食物,结果还没抢到,正痛得呲牙咧嘴时,眼角余光瞥到一抹青色长袍的身影,立即抬头露出自认为还算灿烂的笑容,期望可以得到点赏钱或是食物。
那个男子看着我,好像很惊讶,又透着点惊喜,我不懂,总之后来他说要收养我,还给了我个名字。
八岁之前我是人们口中的乞儿,每日睁开眼睛唯一要想的事情,就是如何从众多的乞丐口下枪到食物,恩,抢不到的情况下只能饿肚子,所以我每日都很努力。
八岁之后我是师傅的徒儿,每夜都有地方睡,每日都有东西吃,再也不用靠抢的了,于是,每日睁开眼睛要想的,就变成了如何在师傅的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
对我来说,师傅真的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当然,除了让我跟着他学医以外。
但好人也是有原则的,鉴于我躲懒的花样实在太多了,还层出不穷的,终于有一日,师傅在饭桌上假意板着脸道,“去把那些药材都分好了再来吃饭,若是动作太慢,过了用饭时辰还没分好的话,饭菜就都收了,你就等下一顿吧。”
于是,自那以后,我的医术每日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着,师傅很欣慰,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可都是为了能按时吃饭啊。
啊,对了,那年师傅三十六岁。
我的师傅叫苏子成,等确定师傅只是唬我的,其实我每日都能吃上饭而且师傅不会仍了我之后,我好奇的问过师傅为什么他姓苏而我姓沈。
那日闲极无聊的我在花园里采了束很好看的花,打算研究一下是否可以制药,采的多了,就顺手递了一小束给师傅。
那日的师傅很奇怪,盯着我手上的花束愣住了,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我当然以为他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啦,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然后,师傅抬起头看向我,像是在看我,又不像是在看我,师傅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眼神,好像……很伤心?
恩,很伤心,那眼神就像是我看着到手的食物又被抢走了一样的伤心。
师傅那日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到晚上吃饭时也没有回来,那日晚上我破天荒的第一次吃不下饭,感觉自己好像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其实,师傅若是不想说那就算了,我就姓沈吧,我就叫沈清欢,只要师傅高兴,不再伤心,能永远陪着我,就好。
塞北之地是个很冷的地方,尤其是到了冬日,大家伙都尽早的窝在家中,晚上街道上都见不到什么人。
但有个日子是例外的,那就是年节的时候,从年夜到十五,街道上都很热闹,以前做乞儿时,我最喜欢这个日子了,街道上人来人往多了,意味着更有机会能碰到好心施舍的人。
但是师傅好像并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年夜的时候除了桌上的菜色比平日里丰富上一些外,都没什么其他特别的。
一直憋到十四晚上,我装着可怜巴巴的模样,缠着要师傅明儿个带我去逛灯会,要知道,十五一过年就过完了,热闹的街道就要再次冷清下来了。
师傅愣了一下,一瞬后摸着我的头,温润的道,“欢欢想去逛灯会吗?好,师傅带你去。”
十五的晚上,师傅依言带我去逛了灯会,但是,兴致勃勃猜灯谜的是我,至于师傅……
师傅后来走丢了,等我猜完灯谜去找的时候,才发现师傅坐在桥尽头的亭子中,从那个角度看出去,可以看到桥下在放孔明灯的哥哥姐姐们。
我很生气,原来师傅一个人找了个好位置在躲懒呢。
我气呼呼的走进亭子,想要对师傅表达一番自己的不满,但走进亭子才发现,亭子里面好冷,正月里寒冷的穿堂风刮得人如筛糠,不过师傅可能没有察觉,因为他正在出神发呆。
师傅也没有注意到我,只是怔楞的盯着那些孔明灯,那个眼神像极了那日我问“为什么你姓苏而我却姓沈”时一样,好像很伤心。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缠着师傅带我去逛灯会了,比起逛灯会与我名字的由来,我更担心的是,师傅不要我了,不陪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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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夏交替的时候,师傅总会带我去一个地方,是一个很大的院落,里面只有一排矮矮的厢房,还有一处会氤氲着热气的池塘,在池塘的周围是一些不知名的花朵,池塘的后面是一片梨树林,我曾偷偷的数了数,那里每年都会比前一年多上一棵梨树,在梨花树的中央,有一块墓碑,墓碑上只有一个字:娴。
我不知道那是谁,与师傅是什么关系。
我们每年会在那里待上三日,第一日到的时候,师傅会前后打扫一番,有时候我想帮忙,师傅都不让,我看着师傅一个人默默的虔诚的打扫,突然莫名觉得,师傅是不想让任何人碰这里。
第二日师傅会坐在墓碑前,一坐就是一日,这一日师傅是不许我去打扰的。
第三日过了晌午我们就回了,每次师傅在马车上都会一直看着越来越远的院落久久不作声。
我能感觉到,每年的这三日师傅心情都不好,虽说师傅平时也不大笑,但还算温和,可这三日的师傅,情绪会显得格外的低落,因为师傅居然都不管我了,也不要我背医书了,也不管我撒欢的玩了。
不过我却也没有了玩耍的心思,因为师傅心情不好,我的心情似乎也好不起来。
那墓碑上的人是谁?她与师傅是什么关系呢?
给我们煮饭洗衣的陈嬷嬷说,那是师傅的夫人。
陈嬷嬷的儿子从小生病,据说是医治不好的心疾症,到成年的时候,心脏负荷不了就会死的,是师傅用药缓解了他的病症,又留了他在药堂帮忙,陈嬷嬷很感激师傅,自动承包起了师傅的起居打扫,当然,后来也包括我的。
对于陈嬷嬷的说词我自然是不信的,如果那是师傅的夫人,为什么我们不索性住在那个院落里,而是要住在临镇,来回都要小半日的功夫,去看一次师母多不方便啊。
当然,我也不想叫那人为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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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时候,陈嬷嬷在与师傅说,要给我找个婆家了,我当然是摇头不要的,我要与师傅永远在一起。
陈嬷嬷笑着对师傅说我那是害羞了,师傅点了点头,说让陈嬷嬷帮忙看看哪家的少儿郎配得上我,那日我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午时与晚间都没有出去吃饭。
第二日师傅温和的对我说,如果还不想嫁的话那就先等等,等我找到心仪的人,自然就会想嫁了。
可是我已经找到心仪的人了呀,我说不出口,感觉喉咙口像是被堵住了似的,很苦涩,可我明明没有吃过黄莲啊,怎么会这么苦?
十六岁的时候,镇上年纪相仿的女子都一个个找到了婆家,师傅又在到处托人为我找好人家了。
一日晚上,我喝了两壶酒壮胆,对师傅说我喜欢他,想要嫁给他,当时师傅很吃惊,愣在了那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对我说他只当我是女儿般,让我不要再说醉话了。
其实那日我并没有喝醉,我是医师,又怎会让自己这么容易醉呢?
其实那日我还想问问他,那人究竟是谁,可到最后我也没问出口。
那日之后,师傅越来越少在我面前出现了,每次我在药堂时,师傅总是不在的,回后院后,师傅也通常是外出的,就算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聊天了。
有一日,我对师傅说,我想去别的地方走走,开阔一下眼界。
师傅沉吟片刻,没有挽留,只是道了声,“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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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那几日我还是会回来,陪师傅一块儿去那座院落,师傅照旧做着他自己的事情,我照旧在旁边看着。
十八岁那年,我在院落外见到了一个陌生男子,他气宇轩昂却病容憔悴,我是个医师,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个男子已是行将就木了,师傅肯定也看出来了。
师傅与那个男子好像认识,因为师傅只打量了他片刻,继而低叹一声,对他道,“你终究还是来了。”
那个男子扫了我一眼,然后看向师傅,对师傅说的话很有些不客气,“你陪了她十七年,甚是辛苦,我替她谢谢你了,从今往后,有我永远陪在她身边。”
师傅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就带着我离开了,那是唯一一次我们刚到那里就离开,当时我有种感觉,师傅再也不会来了。
回去的路不长,师傅说要给我讲个故事,那是自我遇到师傅后,师傅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从午后到日落再到夜深,等回到药堂时,那个关于师傅、沈之娴与那个男子的故事终于讲完了。
我终于知道了那人是谁,也终于知道了我为什么姓沈,师傅为什么一直叫我欢欢了。
看着师傅离去的背影,我想这可能也是我最后一次离师傅这么近了,明日,明日我会再次离开药堂,而这一次,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终于明白,这些年来不是师傅在陪着我,而是我在陪着师傅。
我也终于明白,第一次碰到师傅时,师傅为何会对着一个明明刚被揍完却笑得呲牙咧嘴的我,露出惊讶与惊喜的眼神了。
在师傅的世界里,这辈子只能容纳下一个沈之娴,就算是我,对他来说,也不过只是一个女儿的身份罢了,而沈之娴的世界却从来融不进师傅。
师傅这辈子坚守着的,不过是他一个人的浮世清欢而已。
(苏子成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