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炙烈情深#
从小宫里的人私底下都在说我是个顶幸运的皇子,作为大偃朝唯一的皇子,我永远也不必面对兄弟间争权夺位的倾扎,那个位子自我出生起就注定是我的。
每回听到宫人们在嘀嘀咕咕这些时,我总是会一副深沉状的摇摇头,诶,他们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呐。
他们只知,我两岁就被父皇册立为了太子,可他们并不知道,作为一个两岁起就要跟着父皇一同上朝旁听的皇子,这件事对我来说有多无奈罢。
我不知道站在底下的那些人在奏请些什么,不明白他们面红耳赤争论不休的在探讨些什么,更不懂父皇的决策意味着什么,所以通常,我都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安公公是个很好的人,每次快下朝时,他总会不动声色的提醒我该醒了,以免被父皇发现了去,我也总是偷偷庆幸着,父皇都未有所觉呢。
可是后来,我慢慢发觉,父皇怕是早就知道我每次都会睡着的吧?
因为每回下朝后,父皇总会问我在朝会上听到了多少,听明白了多少,最初,我凭着自己认为的小聪明,总是捡开头的几件事情说,后面的事情再重要我也不提,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我睡着了根本没听到啊。
这样的次数多了,父皇那洞察秋毫的眼一扫过来,我就会无意识吓得一个激灵,心虚了。
后来,我再也不敢扯谎了,老老实实低着头交代自己睡着的事,那时,父皇总会低叹一声,然后将我未听到的事细细说予我听。
父皇的耐心是很好的,每日都会手把手的教我处理政事,到了我五六岁时,有些小事甚至都会让我独自给出决策,然后按照这个决策让底下的人去执行。
虽然这些都不是顶重要的政事,不过能看到自己的意见被采纳,甚至可以执行下去取得成果,我还是很有些成就感的。
当然,更多的时候,因着我的目光不够长远,见解不够深刻,我的那些决策会以失败告终,浪费了人力物力却发现根本是决策的错误。
每当这个时候,父皇也不恼,只是耐心的告诉我错在了哪里,应从哪些方面去考虑,同样的政事下次该如何解决等等等等,所以说,父皇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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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幼时的印象里,我只看到过一次父皇发怒,嗯,可能也不能算是发怒吧,父皇这个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要不是安公公说父皇发怒了,让我听话一点,我都感觉不到父皇是在动怒。
那日,父皇照例出宫去了皇陵,我把父皇交代要我看完的奏折都看完了,又写完了一篇策论,天色尚早,难得有些闲暇,我就一个人在宫里晃荡。
深秋时节御花园的景致还是很好的,自从父皇让我决策的事情越来越多后,我能玩耍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福熙宮的,但福熙宮是宫中禁地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据说,这里面以前住着的是沈皇后,很不受宠,父皇很不待见她,所以自从她薨逝后,整座福熙宮就被禁封了,除了安公公指定的扫洒宫人,其余人一律不得入内。
我其实没想进去的,我发誓。
要不是墙头飘出的桂花香实在太过诱人,我是决计不会进去的,可那花香阵阵扑鼻,引人入胜,而当时四下又无人,于是,我就壮着胆子推开了福熙宮的宫门。
福熙宮内院里栽种了很多树,但只有两种品种,除了吸引我入内的,靠围墙边的那些桂花树外,其余的都是尚未到花期的梨树,而且有好多棵的梨树还未长成,大小不一,参差不齐,看上去像是这些年刚种下的模样。
这福熙宮已经被禁封多年,平日里除了扫洒的宫人没有其他人能出入,我琢磨着,这些大概是那些个宫人闲极无聊时种植下的吧。
福熙宮看上去有些简陋,倒不是说福熙宮违制,相反的,福熙宮是真正按照皇后的规制来建造的宫殿,相当的气派华丽。
我说的简陋是指陈设,正殿中还算尚可,可这寝宫内的陈设看着一点都不像是曾住过一位皇后的样子,妆奁台上摆放的几样物什看着也不像是出自宫中之物,可见父皇是真的不待见那位沈皇后吧。
让我意外的是,那位不受待见的沈皇后,寝宫中竟然收藏了好几本连藏书阁里都没有的孤本,有调养身子的医书,有少见的各地游历见闻,作为一个储君,了解大偃朝各地的风貌是很有些必要的。
所以,虽然误闯了福熙宮,我还是好奇的拿了卷感兴趣的蜀地风貌看了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看着看着就睡着的,事实就是,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睡在了自己寝宫的床榻上,而安公公正静静的侯在一旁。
我当时惊吓之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去找父皇讨饶,但安公公说来不及了,父皇已经下了旨,罚我跪在奉先殿里思过一日,不得进食,还说父皇正在怒头上,让我不要再去触怒父皇了。
于是,我跪在奉先殿时,合乎常理的冒出一个念头,原来,父皇是真的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讨厌那位沈皇后啊,连我太子之尊误闯了福熙宫都要受到惩罚。
等我第二日受完罚,从奉先殿里蹒跚着走出来时,小禄子紧跑了两步过来搀扶住我,又四下打量了番,才谨小慎微的低声向我禀告昨日是个什么情况。
其实昨日父皇回宫时,还并不知道我不见了,底下的宫人们怕父皇寻我,把整个后宫都翻遍了还找不到我,只能忐忑不安的回禀了安公公。
安公公怕我出意外,赶紧带着人再次寻找,几人寻到永宁宫附近时,一抬头,就远远的看到父皇从福熙宮中把睡着的我给抱了出来。
所有的宫人们立即跪了一地,吓得不轻,父皇面色沉冷的扫了一眼宫人们,然后把我递给了大气都不敢出的安公公,并下了惩罚的旨意。
可父皇是如何知道我在福熙宫中的呢?
小禄子摸了摸脑袋,摇了摇头,眼中是与我同款的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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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十三年,我八岁,那年父皇身子不好,自初春时在永宁宫中咯血晕厥过去后,有大半年的时间,父皇的身子一直不见大好,断断续续的缠绵病榻,为着这个,父皇还下旨命我代为监国了一段时日。
那年的秋猎也是我代父皇前去行宫的,往年有父皇在,大家行止间会有些畏手畏脚的,那年大家都特别放得开。
许是大家的戒备心都放低了,我竟然在那年的秋猎时听到了一个宫中密辛,关于皇爷爷,建元帝的。
那一日傍晚,参加狩猎的官员们三三两两的回来,我正巧路过拐角,误打误撞的听了一耳朵走在前面的韩将军与李尚书的低声聊天。
“这些年来倒是风平浪静了一些,想当年,建元帝在的时候,行宫之地哪是我等能这样随意进来的啊。”这是韩将军的声音。
“是啊,当年本官还只是个六品小官,秋猎的时候远远的跟在末尾,连建元帝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呢。”李尚书感慨道。
“李大人这么说的话,韩某当年也只是个五品,大家都是一起住在大帐的,当年行宫里住着的那些大人物,现如今啊,竟是一个都不在了。”
“是啊,都不在咯,本官当年敬陪末尾,却依旧记得,当年沈相的夫人陈氏是何等的大气婉约,就算是皇妃那也是当得的啊,现如今想来,也甚是怀念呐。”李尚书道。
“李大人有所不知罢,韩某听说,当年建元帝有心求娶陈氏,可是陈氏与沈相情投意合,非君不嫁,成婚后两人也是相敬如宾,鹣鲽情深的,只可惜造化弄人,陈氏产厄之难,只保住了女儿一命,自己却撒手人寰了。听说当时沈相与建元帝都悲痛欲绝,建元帝更是将陈氏的女儿,也就是已薨逝的沈皇后,当作了自己的女儿般对待,所以当年才会先册封了沈氏为太子妃,再册立皇上为太子的。”韩丞相回忆着过往。
“竟有此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难怪建元帝终生未立皇后,韩大人这么一说,本宫悟了。”李尚书的声音中有着满满的惊讶。
两人渐行渐远,我顿住脚步,没有再跟上去,作为储君,我自然是很早就已知晓了皇爷爷终身未立过皇后的,却不知原来是这么个原因,原来,史官笔下冷酷无情的皇爷爷,居然还是个痴情人。
原先我不明白,既然父皇这么厌恶沈皇后,连她生前居住过的福熙宫在她薨逝后都列为了禁地,宫中更是不能提及那位沈皇后的任何,既然如此,父皇当初为何要册封沈氏为后,又为何不废后。
原来这沈氏是皇爷爷在位时册封的太子妃,原来是因着先有了沈氏的太子妃之位,之后才有父皇的太子之位的,所以,这个后位是父皇一辈子都废黜不了的。
所以,父皇才会既厌恶又无可奈何的吧,直到沈皇后薨逝,父皇才得以将她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摒弃,再也不置理分毫。
可,为何我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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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十三年,我八岁那年,因着父皇身子不好,命我暂代监国,一开始时,朝中大臣们还算是体恤父皇的身子,并无置喙之言,可随着父皇身子日渐好转起来,群臣们纷纷上奏,奏请父皇莅临朝会,我自然也是希望父皇能重返朝会的。
原因无他,代为监国的日子久了,我日日繁忙,更无闲暇玩乐躲懒的机会了。
对此,父皇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的,只道,“这大偃朝的江山总归是要交予你的,你早日能掌控全局,朕也可早日完成承诺。”
两日后,父皇再次病倒,朝中大臣们见此,到底不敢再相逼,规劝一事暂且消停了下来。
只是我有些疑惑不解,所谓的承诺,究竟是什么承诺,又是对谁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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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十六年深秋,父皇当年在西南战场受伤之后未曾妥善养好的旧疾复发,却仍然坚持要去皇陵,谁都劝说不了,安公公都快急哭了,父皇只是很平静的说要去。
自我晓事以来,父皇每年深秋都必去一趟皇陵,世人只道建昌帝仁孝,可我总觉得奇怪,皇爷爷在生时待父皇并不慈爱,父皇对皇爷爷也并不亲厚,怎会如此这般,年年都要去皇陵尽孝呢?
于是,我命了小禄子尾随一探究竟。
小禄子回来后面色透着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更是好奇了,赶忙凑过了耳朵,命他快快道来。
“殿下,今日奴才尾随着皇上等人出宫,发觉了一桩事,皇上去的并不是皇陵,而是城郊的一处墓园,皇上在那边待了有一个多时辰,后来等皇上离开后,奴才跟过去瞧了瞧,居然是已故沈相的墓地,您说奇不奇怪?”
奇怪,当然奇怪了,何止是奇怪,简直是出人意料,匪夷所思了。
原来,父皇这么多年来,每年深秋去的竟不是皇陵,而是已故沈相的墓地。
据说,父皇当年可是多次打压沈家人,对那位沈相也是无好脸色的啊,如今父皇重病期间,却仍然坚持要去沈相的墓地,怎么会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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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十九年春,那一日朝会上讨论到边关的换防事宜,两位将军我都没见过,父皇却是熟悉的,于是,下了朝会后我就去往了福泰宫想寻父皇提点一番。
到的时候正巧看见父皇带了安公公往外走,我发誓我不是有意要跟踪父皇的,只是前一日还缠绵病榻的父皇今日居然可以下榻了,我有些好奇父皇究竟是要去哪里。
我没想到尾随父皇到的是福熙宮,那个我幼年时不经意误闯过的禁地。
我眼看着父皇没有任何犹豫的推开了福熙宮的宫门,信步往里走,像是进入福泰宫一般熟悉自然,我有些诧异,遂让小禄子侯在宫外,自己悄悄跟了进去。
父皇先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细细打量了一番春日里落英缤纷漫天飞舞的梨花,然后命安公公派人小心伺候着,接着就进了正殿寝宫。
从窗户的小洞中,我见到父皇握着一只香囊,一边用茶一边自己与自己对弈。
我突然想起了幼年时,从奉先殿出来后小禄子说的那番话。
其实有没有可能,父皇从很多年前就一直来福熙宮了,却不让人知道?
其实有没有可能,我当年受罚并不是因为我闯入了禁地,而是父皇怕我发现了这个秘密?
其实有没有可能,那些传闻中的父皇厌恶沈皇后之言,实则并不属实?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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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十九年冬,父皇让我自己思量思量太子妃的人选,我斟酌了几日,分析了一番朝中局势,回禀父皇说,想立王右相的孙女为太子妃,秦将军的女儿与李尚书的孙女为侧妃,父皇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说按我的决定宣布下去即可,只要我考虑清楚了便好。
建昌二十年冬末,因着父皇不配合方院使的诊治,拒不用药,身子每况愈下,最终积重难返,药石无灵,回天乏力,可我瞧着父皇的脸上却是舒心的,还有着一丝解脱之色。
“如今,朕已经没什么可以再教你的了,大偃朝交到你的手上朕很放心,朕终于做完了该做的事了。”
“朕要你登基后,下一道旨意,自此禁封福熙宫,大偃朝后继君主永不得踏入福熙宫半步,永不得重新启用福熙宫。”
我不知父皇为何在最后的时日里还提及到了福熙宫,但我想,若是福熙宫对父皇来说真这么重要,遂了父皇的心意也无不可。
建昌二十一年五月初三,宫里对外宣布了父皇的死讯,可谁也不知道,葬入皇陵棺柩中的只是父皇的衣冠冢,而病重的父皇早已漏夜出宫而去了.
可能真如父皇对方院使所说的那般,他已做完了他该做的事情,如今他只想去做些他心心念念的事了吧,而我,只想让时日无多的父皇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得些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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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局势稳定下来后,我寻了个为建昌帝守灵祈福的名义,去了趟父皇最后落脚的塞北之地,太白山山脚下。
我到的时候父皇已薨逝三日了,安公公、赵朗、徐涛与暗卫等人一直守在那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皇心心念念的地方,心心念念的人,那块父皇最后守着的墓碑上刻着一个字:娴。
原来是沈皇后。
在那里,我终于从安公公的口中得知了父皇与沈皇后之间的过往。
两日后,我最终决定不带父皇的遗体回皇陵了,而是让父皇与沈皇后合葬于此,我想,这或许也是父皇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愿望了吧。
沈之娴,沈之娴,炙字同之音,原来,父皇这一生心心念念的人唯有一个沈皇后啊。
原来,那沈之娴才是父皇的念念不忘,炙烈情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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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躺在这病榻之上,知道自己的这一生就快要走到尽头了,回顾这一生,其实我有很多成就的。
收复了蜀地蛮夷小国,并入了我大偃朝的疆土范围,边关稳定,那里的百姓再也不用受流离失所之苦,每日战战兢兢的了,老百姓们都在赞扬我是位开明贤德的好皇帝。
可是,直到走到最后的日子,我才觉得我这一生好像缺失了点什么。
这一生,我先后立了两任皇后,三位皇贵妃,六位妃子,其余封号的后妃十几人,育有七位皇子四位公主,可谓后宫佳丽三千,儿孙满堂了。
可我突然发觉,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竟然没有一个人是能让我惦念不舍的,我这一生所有的选择都是为了大偃朝,都是随着朝堂局势,平衡各方势力而做的,唯独少了随心而做的决定。
年少时的我曾认为皇爷爷与父皇是痴傻之人,为了一个女子而心心念念了一辈子不得安生。
现如今我却有些羡慕,人这一辈子若是能有个值得去执着去惦念的人,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我不知道,这一生为了大偃朝,我到底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
(萧炙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