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秋日,沈相府大摆宴席,为唯一的嫡子沈翰声迎娶了陈侍郎府上的嫡女陈怡芝,据说归宁时,夫妻琴瑟和谐,满脸新婚之喜。
当年冬初,兵部少将封家为家中小子相中了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很快办了喜事,才不过几月,家中就传出喜讯。
第二年春末,先帝驾崩,萧禄即位,入主福泰宫。
进宫前,陈怡芳最后一次以寻常人的身份逛了逛上京城繁华的街道,却不想迎面遇上了一对儿人。
封家少年郎搀扶着他那身怀六甲满脸幸福浅笑着的夫人从相向的方向走来。
两人在街上偶遇,一瞬的怔楞过后,眼中有着同样的悲伤与无奈,却不能相认,不能说话,不能有多一分的情绪流露,只能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擦身而过。
否则,于他们任何一人,于他们身后的家族,都将会是一场灾难。
建元帝即位初年,大兴科举,封家少年郎一举获得武状元,十日后,建元帝下令设宴,命文武百官入宫同贺文武状元的产生。
那年宫宴,后宫妃嫔列席,陈怡芳坐在上首之位,遥遥看着下首敬陪末位的那抹身影,一仰头,喝尽了杯中酒。
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抱负,从此可以施展才华,为家族增光,她也算是欣慰的罢。
同年,封家麟儿诞生,取名封锦荣。
同年,从前的侍妾姨娘,如今的蒋贵人传出喜讯。
同年,建元帝充盈后宫,沈家嫡女,沈翰声胞妹入宫,册封为沈贵人,身份地位犹在曹妃与陈妃之上。
沈家嫡女入宫,作为长嫂的陈怡芝自然是要一同入宫贺喜的,建元帝萧禄寻了个时机,特地安排了个两人的单独相处。
一年多未见,此时再见到嫁作他人妇的陈怡芝,萧禄只觉自己对她的感情有增无减,不由问,“现如今,你还不后悔么?”
“不曾。”成了亲后的陈怡芝依旧婉约娴静,不同的是,更多了份大气从容,真正的光彩照人。
萧禄依旧不甘,灼热的眼神定在她的身上,“如若你嫁与我,现在的后位就是你的。”
“沈郎对妾身很好,多谢皇上错爱。”说着,陈怡芝就预备离开。
萧禄一把拉住人,“你怎知,当初的错认没有他沈翰声的手笔?他定是早就知道了我寻错了方向,却故意不告知,让你我白白错过,他自己却得了机会得到了你。”
“朕现在是皇帝,如果我要你,也不是不可,就像如若我要他沈翰声的命,也不是不可。”
陈怡芝听着他这样威胁的话,丝毫不惧,平静道,“妾身既已嫁与沈郎,自然是他生我生,他死我也不会独活的,这一生,妾身都是只认定了他的。”
萧禄一怔,不由松开了手,满眼痛色。
陈怡芝看着也有些不忍,缓了缓语气道,“堂姐很好,望皇上好好待堂姐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二年,翰林院院士沈翰声得建元帝青睐,委以右相重任。
同年,沈贵妃传出喜讯。
同年,蒋贵人诞下二公主萧浵,却不幸产厄而亡。
建元帝想到陈怡芝的话,思索再三,把公主交与了陈妃抚养,并在多年后第一次临幸了陈妃。
后一年,沈贵妃诞下三皇子萧澈,同年,陈妃传出喜讯。
之后一年,陈妃诞下四皇子萧漓。
陈怡芝进宫贺喜,看着在襁褓之中的四皇子,目光中有些艳羡。
陈怡芳拍着安稳睡着的萧漓,眼眸微闪,意有所指道,“作为女子,还是要生个孩子才算完整啊,无后,总是要被人病垢的。”
陈怡芳知道沈翰声与陈怡芝夫妻两人多年来都不曾有过子嗣,全是因着陈怡芝的身子。
她看着两人这么多年夫妻依然相敬如宾的模样,莫名就有些嫉妒与不甘,不由暗暗戳了戳陈怡芝的痛处。
凭什么她只能身不由己的待在这处处算计的深宫之中,他们夫妻就能琴瑟和谐逍遥自在?
凭什么她与爱人被迫分离,他们夫妻就能日日同欢夜夜同裘?
凭什么她诞下皇子后,皇上只来过一次看了一眼后就不闻不问了,她多年无子嗣却能得到沈翰声如此的疼爱?
她陈怡芳到底比她差在了哪里?
明明是她的出身更加高贵不是么?
多年不曾展颜令陈怡芳的心态有了些扭曲,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陈怡芝当时并未接话,可已经把她的话完全的听入了耳,回到相府后,就落落寡欢,独自琢磨筹谋起了事。
两年后,陈怡芝有喜,整个沈相府如临大敌,沈翰声建议落胎保命,可陈怡芝坚持要生下孩儿,爱妻心切的沈翰声无法,只能日日提心吊胆。
后一年的初春,陈怡芝生产,诞下女婴后,不幸产厄而亡。
噩耗令整个沈相府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右相沈翰声更是接受不了这个打击,重病在榻。
消息传入宫中,据说建元帝萧禄在福泰宫当场咯血,罢朝三日。
那次,陈怡芳才知道,因着她的一句话,葬送了她从前那么喜欢,那么交好的堂妹的命。
可是,再多的追悔终究无济于事。
夏初,沈翰声的病终于有所好转,抱着怀中尚不知事的女儿,满面的痛色。
后来,右相沈翰声为女儿取名沈之娴。
两年后,时任西北军大将军的封大将军私下接受了四皇子萧漓的拜师,亲授剑法,封家从此成为了陈家的助力。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从遥远的冗长的回忆中回过神时,正殿外的旭日已经高升,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棱的缝隙在殿内洒下斑驳暗影。
陈妃落下最后一个字,殿内一片静谧,只闻得两人清浅的呼吸声,衬得光照下的细小尘埃如同浮光掠影,不可细究。
身处深宫多年,陈妃早已能控制情绪于无形了,从回忆中缓过来时,她又是那个低调的,端庄的,永远挂着得体笑容的陈妃娘娘了。
至于那些过往,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就再也影响不到现在的她分毫。
“陈怡芝,本宫的堂妹,你父皇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就是沈右相的爱妻,沈之娴的生母。”
“现在漓儿可明白,为何你父皇对沈之娴如此的看重了么?”
一段过往,到如今,早已不能简单的说上一句什么恩怨,什么爱恨了,更多的是无尽的唏嘘,与无可奈何的阴差阳错。
她自小喜欢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她那秀美娴静却娇羞的堂妹也已经不在了,她们之间本无恩怨,自是不必再提,由始至终错的只有那一个人。
那个如今高高在上的人。
他不辨明晰,强娶豪夺了她,令她此生只能困守在这深宫之中,可他当年的承诺却至今没有兑现过。
怕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兑现了罢。
就算是他弄错了人,可她到底是他亲自迎娶进府的人啊,他自己承诺过的话,为何不践诺了?
他欠他们陈家的承诺,欠她的后位,她如今早已不稀罕了。
既然他不愿恪守诺言,那么她只能以另一种方式,来夺取她为此付出了一辈子幸福代价的应得之物了。
她要他的皇位。
她要她的儿子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这样的话,她这个被搞错的人,失去自己原本可以拥有幸福机会的人,才不至于一辈子都只是一个笑话罢。
至于被她拉入这场夺嫡之争中的沈之娴,她就是无辜的吗?
可,是那人执意要给予沈之娴万般宠爱的啊,帝王的宠爱可以是无上的殊荣,也必将会是纷争的源头,一切的起始。
更何况,陈妃眼内闪过一抹讥讽,谁让她是沈翰声的女儿呢?
当日建元帝咯血,她作为后妃前往福泰宫探视时,无意中听到了他的呓语,才知晓,原来,沈翰声当年早就知晓了萧禄搞错了人,却隐瞒了下来,将错就错,他自己才能顺利娶得陈怡芝,却因此耽误了她。
这样看来,沈翰声也是欠了她的啊,那就由他那宝贝女儿来偿还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萧漓就站在下首位置,听着坐在上首的母妃讲述着那些前尘过往,面上一片平静淡然,心里有了几分了悟。
陈怡芝?沈之娴?
看来这位儒雅睿智的沈右相真正是个情深之人啊,连爱女的名字都是用亡妻的名字演化而来的。
而他那位父皇----
萧漓倏地攥紧了负在身后的双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还真是看不出来啊,他那平日里肃然寡言,冷情冷性的父皇,居然会有如此情深的一面。
为了一位女子,许下后位之诺?
为了一位女子,不顾礼仪传统,预备夺娶下臣之妻?
为了一位女子,厚待了所有她所看重之人?
为了一位女子,咯血抱病,还念念不忘?
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匪夷所思,不敢置信啊。
真想不到,他那对后宫妃嫔与膝下皇子都无情淡漠至此的父皇,还是个如此痴情之人。
真正是,愚蠢至极。
“漓儿,母妃只问你,想不想要那个位置?”陈妃看着下首听完了所有的恩怨纠葛却依旧平静无波的儿子,再次低声问道。
萧漓扬唇无声的笑了,极是笃定自信,“那个位置就是儿臣的。”
否则,他们这么多年的部署与筹谋,那么多人的牺牲与隐忍,还有什么意义?
陈妃满意的点了点头,从袖袋中掏出一只木质锦盒,放在桌案上,朝萧漓的面前推了推,“沈之娴及笄之礼前,想办法让她戴上此簪,沈翰声会明白你的意思的。”
萧漓伸手取过,这是一只长方形的木盒,造型简单却透着古朴之气,盒盖上刻着枝叶相缠的梨花,而木盒里面安放的是一对儿巧夺天工的梨花簪子,除了簪子顶端分别雕刻了一只貔貅外,其中一支簪子上刻了个“寿”字,另一支刻了个“山”字。
“这是……”萧漓拿出簪子,目露疑惑,看向陈妃。
“这是前朝皇室的遗物,“寿比南山”簪,是前朝皇帝与皇后的定亲之物,很得皇后的喜欢,当年陈怡芝与沈翰声定亲后,南方陈家为答谢侍郎府,特地送与本宫的陪嫁之物,这算是陈怡芝娘家的家族之物了,沈翰声一定知道的。”
“而他只要看到沈之娴戴着此簪,一定会明白其中的深意的。”
萧漓无甚兴趣,放回簪子,盖拢木盒,收入袖袋中,“漓明白了。”
母子俩说完了正事,陈妃乏了,挥手让萧漓告退。
萧漓拜别陈妃,转身欲走,刚走出没两步,又被身后的陈妃叫住。
陈妃眸中无波无澜,视线定在殿中的光线最盛之处,仿佛是向往又仿佛是怀念,声音却平静冷淡,吩咐,“情之一字,最是害人,唯有薄情寡性,方成大事。切忌。”
萧漓微侧身,余光扫向端坐着的陈妃,颔首,“漓谨记。”
情爱与他而言,并无助益,只有利用。
他所想要的,他所筹谋的,他这一路的披荆斩棘,与情爱二字,并无半分关系。
以为他会像他那父皇一样痴情么?
呵,简直是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