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娴十五岁及笄之礼的前几日,到沈相府来恭贺的达官显贵众多,大家都或多或少知道沈之娴自幼得建元帝的厚爱,就算不看在身居高位的右相沈翰声的身份上,也要念及到建元帝,此等大事自然是不甘人后的。

更有甚者,家里有年纪相仿的少年郎的人家,早早的就送来了厚礼,留下了拜帖,以期将来能在右相府相看人家时,能有个机会。

毕竟凭借沈之娴在建元帝面前比那几位皇子还要说得上话的份上,那些朝中大臣们也要趋之若鹜的争取把这位大小姐给迎娶到自家府上,以后说不定就能官运亨通,步步高升了呢。

右相沈翰声是个通透之人,为官这么多年,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自然是知道那些同僚们的心思的。

不过,他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若是他家娴儿能在这些上京城里有些好名声的少年郎里相看中一人,他也就不必担心将来建元帝再问到他娴儿进宫的事情了。

是以,这些拜帖他都着管家收了下来,打算大礼之后好好研究一番。

至于沈之娴的及笄之礼,沈翰声考虑再三,并没有大肆铺张大摆礼堂,而是只邀请了少数几人,来见证女儿的及笄。

一来,沈之娴的身子毕竟不好,他怕太隆重的礼仪流程对她的身子来说是个负担,二来,他家娴儿毕竟只是个普通女子,他怕太过隆重的庆贺会折煞了她的福分。

他本不是个迷信之人,可自从多年前夫人仙逝,留下一个带着病根的女儿后,他宁愿去相信那些虚无缥缈之事,只求他的女儿能有多一些康健快乐的日子。

那么将来有一日,他才能无愧于心的去见怡芝了吧?

想到陈怡芝,沈翰声的目光中又染上了几许怀念与悲痛。

那个他爱了一辈子的女子啊,若是能看到女儿如今已经长大及笄了,一定也会高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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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礼宾客的名单经过几番斟酌,最终确定了下来。

宫里的几位皇子是受了建元帝的指派来的,建元帝存着什么心思沈翰声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也不能多置喙什么。

还有两位掌管及笄之礼礼仪规范的掌事嬷嬷,是沈贵妃亲自挑选安排来的,沈贵妃到底是沈之娴的嫡亲姑母,这样的安排也无可厚非。

除此之外,也就只有与沈之娴自小交好的二公主,如今的封夫人,还有几位家族里的长辈,以及苏子成了。

康王萧沣因着已经娶了王妃,虽是建元帝的指派,但为了避嫌,并未亲自到场,而是着了王妃孙氏前来。

孙氏此次可并非单纯是来观礼的,早前她进宫给曹妃娘娘请安时,得了曹妃娘娘的提点,是以今日到沈相府时,特地寻了个空,与右相沈翰声提了提。

曹家有嫡子年方十八,尚未结亲,此子品性样貌样样皆好,曹家有意与沈家缔结秦晋之好。

沈翰声听了,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显,只说今日才是及笄之礼,还是以完成礼仪为重,一切有待以后再说。

孙氏自幼大家出生,自小得到众多人的吹捧,与康王萧沣成亲将近四年,在王府内院中也是她的一言堂,早就听不惯有人对她如此敷衍了。

这下没讨到个满意的答复,心下有些不悦,可到底是在他人府上,她不便表现出来,只得讪笑着坐到了观礼位上,旁观着这位得建元帝多年宠爱的相府小姐完成女子一生中第一个重大的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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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典礼开始,沈翰声与家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分坐高位,三皇子萧澈,四皇子萧漓,五皇子萧渊依次坐在左手下首位置,而二公主萧浵,康王妃孙氏,苏子成依次坐在了右手的下首位置,其他几位沈家家族中的年长女性分别坐在左右两侧。

随着掌事嬷嬷的一声唱声,沈之娴被玉儿搀扶着一步步从堂外走进,她身上穿的就是上午苏子成送予她的礼物,一件丁香色暗绣银色木槿花的裙装,头上如瀑的丝发梳成及笄礼的繁复发髻,点缀以萧漓亲自帮她戴上的“寿比南山”簪。

一张秀美温婉的脸经过细致的描画,端的是明眸皓齿光彩照人,尤其是眉形,沈之娴自个儿揽镜自照时觉得,画得着实好。

沈之娴依着规矩目不斜视的缓步入内,走近萧漓身边时,偷偷匀了一点眼角余光向他看去,对上他正盯着自己瞧的,含着笑的温雅俊颜时,她一颗本就紧张的心更是跳乱了节奏,“砰砰砰”的仿佛要跳出嗓子眼般。

绞了绞手中的丝帕,沈之娴赶忙挪开视线,再不敢朝他看去,即使依旧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刚刚在她院子里时他说的那句话又不期然的在耳边炸响:

“我愿为阿娴一生画眉,阿娴可愿意?”

他所说的,愿为她一生画眉,是何意?

会不会是她所理解的那个意思呢?

漓哥哥也是喜欢她的么?像她喜欢他那样的喜欢着她?

如若她愿意,他是否会……

再不敢深想下去,沈之娴赶忙收敛住心神,涨红着脸依着嬷嬷的指示一步步依着规矩完成着及笄之礼的步序。

萧漓看到沈之娴果然戴着那支刚刚他亲手帮她戴上的,特地赶在她及笄之礼前送与她的“寿比南山”簪,笑得越发满意,温润,谦和了。

随着她一步步的走动,萧漓与她对视的目光从她微微绯红的脸上移到了她所穿着的衣裳上,视线稍许顿了顿,在她走过他面前后,他低垂下的眼眸中渐渐染上了一层深意,借着侧头拿茶盏的间隙,不经意般扫了对面桌案旁的某人一眼,心底冷“哼”一声。

凭他,也配?

沈翰声坐在主位上,看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女儿,笑得一派儒雅慈父状,直到沈之娴站停在他跟前,他满意的不住点头。

进得内堂后,沈之娴依着掌事嬷嬷的唱声,一点点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各项礼仪顺序,在一参拜一叩首间,沈翰声眼尖的注意到了沈之娴头上的玉簪,目光微微一顿,有一瞬间的怔忡。

回过神,怕是自己想岔了,还想再细看,沈之娴已经直起了身,开始了又一项的礼仪,沈翰声只能按耐住性子,等着。

直到沈之娴再一次俯下身子朝他跪拜,沈翰声赶紧紧盯着她发髻上的玉簪仔细打量,看清此玉簪确是心中所想时,心头微震,久久不知该如何反应。

沈之娴跪拜下后,等着爹爹搀扶起她,给她准备好的红包,就算是礼成了,可等了几息,依旧不见爹爹出声,不由好奇的微微抬头向他看去。

只见爹爹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像是在看她,又不像是在看她,奇奇怪怪的。

近旁的掌事嬷嬷也被这右相大人长久的不出声打断了按部就班的步序,低咳了咳,压低了声音提醒,“沈相。”

沈翰声回过神,又看了眼那玉簪,才僵硬的扯出抹笑意,搀扶起沈之娴,把一旁桌案上预备着的红包放入她的手心,压了压,然后低声交代了几句。

及笄之礼至此,内堂里的礼仪算是结束了,掌事嬷嬷示意玉儿搀扶着沈之娴去到堂外完成最后一个步序。

沈翰声看着背转过身子,一步一步往外走去的女儿,略一沉吟,朝下首位置萧漓的方向看去。

萧漓一直留意着沈翰声的反应,自然已经注意到了,沈翰声是看到了那支“寿比南山”簪了,方才才会有片刻的失常,此时见他望过来,朝他微微一颔首,不动声色的浅笑,内里的意思表达了个十成十。

及笄典礼过后,众宾客一一离去,沈之娴坐在内堂,在玉儿及沈嬷嬷的帮忙下,清点着众人送来的贺礼。

沈翰声亲自送了几位皇子出府,回来后看到沈之娴正在把玩着几样贺礼,抬步走进内堂,温声问道,“这些贺礼,可有娴儿满意的?”

沈之娴见爹爹问,朝一边被她单独收置起来的一张琴指了指,“漓哥哥送娴儿的‘春瑟’就是极好的。”

之前几次在永宁宫,她有幸弹奏“春瑟”时,曾爱不释手的夸过几句,想不到漓哥哥居然有听入了耳,记入了心,会在这么个特别的日子,把这张可遇不可求的前朝名琴送与了她。

漓哥哥对她可真好呀。

沈翰声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一瞬后才抚上她的秀发,意有所指道,“娴儿喜欢?”

沈之娴笑着朝爹爹点了点头,“嗯,娴儿很喜欢。”

这可是“春瑟”啊,怕是上京城里懂音律的各家小姐们,没有不喜欢的罢,她自然也是很喜欢的啊。

而且这是漓哥哥送的,就更得她的喜欢啦。

沈翰声没再作声,视线又在她发髻间的玉簪上扫过一眼,心内微微一叹。

这一支“寿比南山”簪他如何会不认得,他与怡芝夫妻多年,两人之间一直是无甚秘密的,他自然也多次听说过南方陈家当年送与陈妃出阁时的贺礼,这一对儿前朝名簪,“寿比南山”簪了。

可就是认了出来,他才有些犹疑与举棋不定。

陈家是沈家的姻亲,如若能与陈家结亲,看在南方陈家与京城陈家一脉相承的份上,那位四殿下也不会薄待了娴儿的吧?

只是,沈翰声想到如今永宁宫里的那位,有些隐隐的担忧。

那人多年来与建元帝关系淡薄,陈家得了建元帝的亲笔信笺却依旧得不到册封后位,她真的能看淡吗?真的能不计较吗?

最重要的,她是否会知晓当年的那番阴差阳错?

夜深时,沈翰声独自坐在书房内,眉间染满了忧虑,不见丝毫睡意。

从洞开的窗户口可以见到外面暗沉一片的夜色与冰凉若水的月光,就如同如今的局势,深不见底,叫人不知该如何抉择,如何是好。

而如今,他早已失去了那个可以与他说说话,探讨探讨取舍,为他指点迷津醍醐灌顶之人了。

今日娴儿只不过才刚刚及笄,就有一摞的拜帖送到了府上,加之曹家的示好,陈家寓意明确的贺礼,前几日他那贵妃妹妹命人转告的话,还有最近几日建元帝的试探,都让他倍感不安。

好似不管他如何做,终究避免不了被卷入一场夺嫡之争中。

这是他不愿参与,也不愿见到的。

他只愿他的女儿能嫁个寻常之人,这已是不易的一生都能快乐无忧。

可是,沈翰声疲惫的揉了揉眉心,于无人处,终是深深的低声一叹。

若是不顾建元帝的威压,不理各方的利诱,坚持硬抗,那么,以他如今的官职,以沈家的家底,能护娴儿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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