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娴十六岁那年的除夕夜有些特别,就连她一个大宅内院的女子坐在席间都隐隐感觉到了点与往日不同的气氛。

也不是说与往年有什么差别,宫宴上照样美味佳肴依旧,精美歌舞依旧,就连皇伯伯每年的赐菜都依旧,可她坐在软椅上,左右看了看,还是觉得有些差别的。

比如说,大家虽然都在饮着酒用着菜欣赏着歌舞,可她已经发现了好些人会时不时的偷偷瞄一眼上首位置皇伯伯的方向,好像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害怕着什么发生似的。

又比如,虽然往常皇伯伯也同样是一张严肃脸,但今年夜宴上他的面色好像更加的沉重,好似在压抑着什么愤怒的情绪似的。

再比如,今年的除夕夜晚宴兵部尚书陈有贵抱病缺席了,这本不是件特别的事,往常的宫中宴席也会有官员身子不适缺席的,就连曹妃也是经常缺席之人,可每次有大臣缺席,皇伯伯总会关心询问上一两句,可今年,对于陈尚书的缺席,皇伯伯却未置一词,好似什么都没听到,当他是空气一般。

沈之娴朝坐在建元帝右侧的陈妃娘娘与萧漓的方向望去,只见陈妃娘娘好整以暇的饮着酒欣赏着歌舞,再与坐在她身边的二公主萧浵说笑两句,好似并没有受到周围气氛的影响般,神色如常。

而萧漓……漓哥哥好像发现了她的偷看,转头对上她的目光,露了个温暖的笑,还朝她眨了眨眼,遥遥举了举手中的酒盏。

沈之娴的脸倏地就染上了红晕,赶忙挪开视线,再不敢与他对视。

呀,她下午还在他面前大言不惭的说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以饮些酒水的,他现在是个什么意思?远远的朝她敬酒么?

但,他的笑为什么充满着戏谑调侃之意呢?

可,为何她看着看着,还品出了几丝温柔宠溺?

诶呀呀,这康禄殿里满朝的文武重臣都在呢,他就这么放肆吗?

好害羞呀!

萧漓看着她的羞赧模样,弯了弯唇角摇了摇头,喝尽了自己的盏中酒,然后,以酒盏作遮挡,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建元帝的方向。

建元帝的目光正巡视着底下的众人,注意到坐在近前的沈之娴与萧漓对视的神色,略略停了停,若有所思的转着自己手上的酒盏,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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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年初三,本是休朝期间,一大早,工部史尚书进宫求见建元帝,说是有急事启奏,两人在御书房内密谈了一个多时辰后,建元帝又命人招来了王左相、沈右相以及刑部曹尚书。

御书房的门一直关拢着,闲杂人等不得接近五米之内,一直到夜幕低垂,才见到人一个个从里面鱼贯而出,脸色都有些凝重。

年初五恢复朝政,当日一上朝,工部史尚书第一个启奏,呈上奏折,说是关于贩卖私盐一事已经有了完整的调查结果。

陈光站在底下,心里一突,下意识的朝前方陈有贵的方向望去,只见陈有贵面色如常,不知是早有耳闻还是早有准备,他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建元帝命高公公下去收了奏折,翻开一目十行看过去,看完后,手背青筋凸起,脸色暗沉,用力一掷,把奏折丢到堂下,声音低沉开口,“陈尚书,你可有何解释?”

陈有贵被点到名,如常的出列,拾起地上的奏折,翻开粗粗看了一遍,然后跪到地上,拱手回复,“皇上明鉴,此子确是陈家子嗣,却是旁支,臣并不知其如此罔顾王法胡作非为。”

奏折上清楚的写着,陈家子嗣陈胜在东南沿海一带打着陈家及陈妃娘娘的名声违法作乱,贩卖私盐,公然拒捕,违抗过程中杀害了当地衙役,还威逼县令同流合污,县令拒不受威胁,秘密把此事告知了在当地修建灌溉工程的上京城来的工部官员。

工部官员听闻,觉得兹事体大,密函一封着人快马加鞭的送上了京城,才有了史尚书斟酌再三在腊月初呈上的奏折。

而史尚书接了建元帝的旨意,派人去调查时,又发生了惊天密案,受威胁半月后,县令大人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家中,表面看上去像是自然死亡,可仵作验尸后发现了可疑的疑点。

工部此次去往东南沿海一带,是带着工部里的官兵一道的,听闻仵作的话后,当即扣押下了陈胜及其党羽,并抄了他的家,连同他的夫人一同下了狱。

整个审问期间,陈胜及其党羽极不配合,态度嚣张,直言其在上京城有人罩着,他夫人更是自称是宫里的陈妃娘娘的嫡亲表妹。

史尚书收到信函,不敢妄下定论,命人把这些人押解回了京,等待建元帝处置。

“不知?”建元帝冷“哼”一声,继续发难,“朕竟不知,堂堂兵部尚书,竟是如此治下的么?朕又如何相信你可管辖好兵部?”

说着还扫了一眼站着的陈光,陈光赶忙出列,跪在陈有贵身边,刚想开口,被陈有贵一个眼神制止住,低垂下脑袋,不作声了。

陈有贵顺着建元帝的话头道,“确是臣的疏忽与治下不严,请皇上责罚。”

“责罚?不知尚书大人预备如何受罚?我大偃朝此次可是折损了一位县令一位衙役。”

“皇上!”陈光听得建元帝如此说,再顾不上父亲的劝止,不由脱口而出。

听这话的意思,建元帝这是想要拿父亲的项上人头给那两人填命么?这怎么行?

建元帝严厉的目光盯向他,“怎么?陈侍郎对朕的说法有不同意见?”

“……微臣不敢。”陈光垂着的双拳紧紧握住,却不得不屈服。

建元帝这才转开视线,又看向陈有贵,“县令与衙役官职虽微,但到底是朝廷命官,此次惨死于陈胜等人之手,对我大偃朝的法治管辖影响极大,陈尚书可知?”

“皇上所言极是,臣有罪。”

建元帝看着陈有贵,只感觉这样任他责罚的陈有贵让他有一口气郁结在胸却无处发泄,缓了几息后,才道,“那依陈尚书所见,这陈胜该如何处置?”

罪大恶极之人该判何种罪,本是应由刑部定夺的,怎会让兵部尚书越俎代庖了去,这分明是建元帝给他下的圈套,若是他说的轻了,不免有包庇纵容之嫌,还有可能会惹祸上身,被人疑心贩卖私盐是陈家默认之举;可若是说得重了,在坊间流传开来,又不免被人指责不念同族之宜,弃车保帅。

陈有贵沉吟再三,慢慢道,“陈胜此人罪证确凿,罪孽深重,必当处以极刑,其他人等依罪当罚。”

在腊月初二那日,他看到奏折上的名字后就附和着说“定当严惩”了,已经是做了选择。

建元帝挑了挑眉,“哦?只是如此么?”

跪在堂下的陈有贵微微一叹,朝陈光投去安抚性的一瞥,然后抬头看向建元帝,声音平静无波,“臣治下无方,出了此等影响恶劣之事,有损我大偃朝名声,臣愿以项上乌纱帽抵罪。”

说着,解下乌纱帽,恭敬的呈过于头顶。

建元帝高坐在龙椅上,看着陈有贵平静的做派,一时无声。

其实两日前,他在听闻工部的回禀后,招了左右丞相以及刑部尚书入御书房内商讨,心里已经对这位兵部尚书作出了大致的裁定,本就是想要他的兵部尚书之位,再加以其他的论罪。

可没想到,他陈有贵倒是个通透之人,先一步拱手让出了官位,没多费他一分口舌。

想以此保全整个陈家吗?

建元帝沉吟几番,陈家若是不居高位,他自然是可以姑息作罢,不会赶尽杀绝了去,但是,陈妃却不得不除。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整个康禄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建元帝扫了眼下面,沉声下旨,“陈胜此人罪大恶极,依罪处以极刑,着刑部立即执行,其余同犯人等,刑部详细核查后依次定罪。”

“臣遵旨。”刑部曹尚书出列领旨。

建元帝又看向堂下跪着的两人,“兵部尚书陈有贵教导族中子嗣无方,现准予辞官颐养天年,其子兵部侍郎陈光闭门思过。”

“臣/微臣领旨谢恩。”陈有贵与陈光双双跪伏领旨,心中同时松了一口气。

“另外,”建元帝的话还没完,“陈妃未管教好幼妹,任其打着宫妃的名号作威作福,着禁足永宁宫中思过。”

“退朝。”

陈有贵与陈光起身的动作一顿,心里同时“咯噔”一下,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了了然。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啊。

等到朝臣们都鱼贯而出,整个康禄殿内只余了他们父子两人后,陈光搀扶起跪了一上午的老父亲,陈有贵蹒跚而起,苍老尽显,嘴中喃喃道,“还好鹏儿未归。”

陈光有些庆幸的点了点头,是啊,还好他听了四殿下的话,通知了远在边关的亲子,算是保下了一线生机,否则此次陈鹏也必将受到牵连。

那陈家就无再翻身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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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很快传入了后宫,陈家失势,陈妃禁足,多的是人在背地里幸灾乐祸,陈妃听闻圣旨,有一瞬的恍惚,不过很快就从劣势中反应了过来,冷静的朝萧漓低声交代,“通知浵儿进宫。”

萧漓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负在身后的手攥紧成拳。

当日晚间,建元帝带着高公公漏夜前来,摒退左右,独自进了永宁宫正殿。

高公公放下一只小瓶子,躬着身也退了出去。

陈妃与他已无需再装样子,微微一福身,冷淡问,“皇上这是做什么?”

建元帝扫了一眼釉白色的小瓶子,面色不改道,“爱妃不知么?”

陈妃嘴角扯开一丝弧度,却无笑意,“皇上不言明,臣妾怎会知?就像臣妾竟不知,皇上处心积虑的想要除去陈家。”

建元帝明显不想再打哑谜,扫了她一眼,直言道,“这一瓶药服用下,好送爱妃上路。”

陈妃闻言,脸色倏地煞白,双目瞠大,像是不敢置信样,“为什么?”

建元帝冷眼盯着她,“为什么?朕也想知道当年漓儿出生时,你与怡芝说了些什么?为何她偏偏见了你后就执意要生子了?”

陈妃看着他,犹如看一个陌生人般,盯着他的眉眼不错眼的看,看着看着募地笑了开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不可抑制,可就连这笑里都充满了嘲讽之意。

“又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她?你以为是我害死了她,所以要我偿命?”陈妃此刻已经无所顾忌了,连尊称都抛开了,是真正的撕破了脸。

建元帝侧转过身,没有回答,意思却摆得清清楚楚,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那你呢?你又做了什么?当年是你执意要娶我为侧妃的,是你亲笔写下封我为后的承诺的,可是之后呢?你又是如何对我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你逼的。”

她没说的是,当年她根本就不知道陈怡芝身患疾病不能怀孕,只以为她是受孕不了,才导致了那样一个无法挽回的遗憾。

可是,她陈怡芳做了就是做了,不需解释,也不屑向他解释。

死有什么可怕的,人终会有一死,她已经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牢笼里关得太久了,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她从来就不想待在这儿的,她想去找他了。

建元帝一顿,张了张口,最终却觉得多说无益,他是天子,是这大偃朝的君主,哪是她一个后宫嫔妃有资格指责的,何况还是一个将死之人。

咽下了到口的话,建元帝转而道,“你饮下此药,朕就立漓儿为储君,若你不愿,那朕保证,漓儿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

“……你,你说什么?此话当真?”

“朕是天子,自是一诺九鼎。”

“那,那我要你以沈之娴的性命起誓。”陈妃摆明了不相信建元帝。

建元帝脸上显出薄怒之色,不过须臾,又消失殆尽,遂了她最后的意思。

陈妃却想了想又道,“好,我答应你,不过,若你再次违背诺言,我可在此发誓,我在地底下,也不会放过陈怡芝的。”

以那个他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女子为威逼,不过是为了保障她不在了的将来,她的皇儿真的可以得偿所愿。

建元帝最后再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出了永宁宫。

明明刚刚进来前,他满怀着想看她失态反抗,想看她错愕求饶,想看她追悔莫及的模样的,谁知她偏偏没有如他的意,让他不知为何,有些郁郁,心里原本的不甘一点都没有被捋平。

她好似一点都没有那些个得知将被赐死之人的不安与讨饶的做派,一心只想着要他的承诺。

就像是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般。

怡芝已经不在了,她也即将离开,那个他此生最爱的人,那个他此生最后悔娶错的人,都不在了,那场年少时的阴差阳错,最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为何,他竟会觉得有些孤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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