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那日的朝会上,建元帝除了册立了太子与太子妃外,同时还下旨册封了三皇子萧澈为庆王,封地湘北,之前一直未定封地的康王,建元帝斟酌过后,给予了岭南。
但考虑到他如今依旧建在,建元帝并未令康王与庆王立即出京前往封地,而是留了他们在上京城内,以便他随时可以召见。
萧澈既已封王,自然不便再继续留在内宫,之后的几日,萧澈便告别了沈贵妃,搬去了宫外的庆王府邸。
建元帝册立了储君,一切看上去好似并无太大的变化,可自从那日的朝会后,细心的人会发现,还是有些细枝末节的不同的。
比如说,原本闲散人一个的萧漓,如今也会被建元帝要求着日日上朝了,不单每日里参与朝会,建元帝还会在朝会上点名问他对某一桩政事的看法意见,虽然建元帝沉吟过后,不一定会采纳,但总好过往日里在建元帝眼中,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了。
再比如说,原本萧漓在这些朝中重臣的眼里,只是无足轻重的闲散皇子一个,对他也只是表面上的恭敬,如今下了朝,或是在宫里遇上了,总会奉承的恭维上他几句,有的甚至还会请教他些对如今政事的看法,末了再夸上他一句见解独到。
要说以前一直扮演着闲散之人的萧漓,如今突然参与了朝会,自然不好表现得太过突出,或是对朝政之事有着多精准的见解,以免让人生疑,这点,还多亏了萧澈,不避嫌的把之前他参与朝会时的那些经历分享于他,才算是有了个循序渐进。
对于萧澈显而易见的有意示好,萧漓自然不会不识抬举的驳了去,他也明白萧澈这么做的目的,但就像先前在沈之娴及笄之礼上他许诺的那样,他只要那个位置,至于沈贵妃,右相沈翰声,甚至是沈家,如若他有能力,他自是会勉力保下。
至于沈之娴,他已承诺会守她一世安好,当然也会做到。
萧漓如今是储君的身份,自然不能再如先前那般,整日里无所事事只顾着下棋作画风花雪月了,他如今下了朝会有时还会被建元帝叫去御书房,教导着如何批阅奏折,但只要沈之娴进宫,他总会想着办法抽出空来陪她。
对沈之娴来说,她倒是觉得被册封为太子妃之后,她与萧漓之间的相处并没有什么不同,每次她进宫时,他依旧会陪着她练练字帖,下下棋,碰到御花园里景致好时,他还会饶有兴致的为她画上一幅丹青,而且----
沈之娴有些害羞的低下头,而且她觉得不但没什么不同,反而,自从被册封为太子妃后,漓哥哥对她比以前更加亲昵了不少呢。
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就是两人相处时,漓哥哥待她更加的温柔了,总会哄着她,顺着她,还会悄悄的牵着她的手,放入他自己的手心处摩挲着,那交握的双手间灼热的温度,不止烫了她的手,还一直烫到了她的心,让她的心里泛出陌生的,但她却不排斥的丝丝甜蜜感。
“阿娴在想什么?”耳边传来一道低缓的温雅的男声,沈之娴被打断了神游太虚,倏地抬头,撞入了他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眸中。
“……”这让她如何说,她都在想着他啊,即使他就坐在自己的对面。
萧漓眼中的笑意更甚了,拉过她放在桌案上的小手,包入自己的大掌中暖着,“嗯?刚才在想什么?”
手又被他严丝合缝的包裹住,手背手心处都是从他手上传来的暖意,沈之娴依旧还是不能如常的适应,脸上“腾”的一下烧红了,一边使力挣了挣,一边小声回答,“在,在想棋招呢。”
“挣什么?”萧漓感觉到掌心里的小手在不安分的挣扎,挑了挑眉,用了点力扣牢她的手。
沈之娴不敢看他,羞赧的低着脑袋,嗫喏道,“漓哥哥,你放开我,叫人看见了不好。”
“如今已是初夏,阿娴的手还这么凉,漓哥哥帮你暖暖,而且,”萧漓说着,抬眼望了望报春亭周围,“这里并无旁人,阿娴莫担心,何况,即使有旁人在,也无碍的。”
他们在御花园这里,并不会有不长眼的宫人前来打扰,而且自从建元帝亲下旨意定了两人的亲事后,那些宫人即使见到了,也不会表现得太过惊讶,反而背转过身还会偷偷笑,私下里讨论讨论太子殿下与未来的太子妃娘娘感情是如何如何的好。
至于近身侍候的小安子,萧漓表示,让他看了去也无妨。
“漓哥哥,阿娴,阿娴不冷的。”沈之娴也知道这周围不会有旁人,但,即使小安子自小就跟着萧漓,对她来说也算是熟人了,她还是不可避免的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有漓哥哥的大掌给暖着,她冰凉的手感觉很是舒服,心里也很是有些小小的甜蜜。
她自小身子不好的关系,这些年来病情虽说算是稳住了,但常年手寒脚寒的症状却一直都伴随着她,有时候盛夏三伏天里,她的手脚依旧会冰凉冰凉的。
萧漓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依旧从容的握着她的手,视线扫向桌案上的棋盘,问了一个她之前回答的话,“阿娴可想出破解的招数了?”
沈之娴的注意力这才集中到棋盘上,蹙着精致秀气的眉毛,脸上尽是苦恼之色,几息后,挫败的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落,“阿娴不知。”
萧漓莞尔一笑,弯了弯好看的薄唇,哄道,“那漓哥哥教阿娴可好?”
沈之娴闻言展颜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暗夜里的黑曜石般,“谢谢漓哥哥。”
萧漓眉眼温和,揉了揉她的脑袋,一点一点细之又细的给她讲述如何化解之术。
沈之娴听得认真,有夕阳的霞光从报春亭外漏进来,落在她背后的衣裳上,发髻上,仿佛为她的周身都染上了一层暖黄色的金光般。
萧漓一怔,恍惚间,只觉得面前的人如梦似幻,虚无缥缈,探究不得,也强留不住,让他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曾有过的心惊与心慌。
以至于很多年后,当他一个人再站在这报春亭时,脑海中闪过这样的一幕幕,眼中只余满满的悲怆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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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漓已为储君,再也不是从前那无人问津的闲散皇子了,相对的,宫中之人对他的关注也愈加的多了起来,他再也不方便如以前那般暗地里悄悄摸摸的出宫了。
所幸,他既为储君,行动上自然方便得多,只要报备一声,出宫是不成问题的,可出宫的趟数多了,到底会引人怀疑,所以,有时候,他假借探望沈之娴之名出宫,等办完了事练完了武,再去趟沈府,看看人,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这日,萧漓来沈府寻人,说是带沈之娴去京城里新开的茶楼饮茶用点心,据说那里的点心很有些特色,沈之娴听得嘴馋,利利索索收拾了番,就跟着他出门了。
萧漓出宫从来不会带随从,嫌碍事,沈之娴自然也就撇下了玉儿独自出门,反正漓哥哥会送她回府,她没什么好担忧的,而且……
嗯,她也想与漓哥哥两人在一块儿待着呢。
宫里通常有小安子随侍着,到底没有宫外来得自在了。
两人进了茶楼,走过二楼的一间包厢时,恰巧看见了也来此饮茶的二公主萧浵以及封锦绣,萧浵招呼他们一块儿入内同坐,沈之娴不便推辞,应允了下来。
“你们两人倒是自在,还能寻空出来喝茶?”二公主萧浵成婚后也不改往日里张扬的性子,一边为两人添茶,一边笑着调侃。
被熟悉的人抓包两人一同外出,又被当面调笑,沈之娴向来脸面薄,当下就红了脸,不吱声了。
萧漓面色倒是寻常,闲适的饮了一口茶,才道,“今日无事罢了,倒是皇姐,何时也如此好的兴致了?”
萧浵出身皇宫,自小娇生惯养着的,什么好东西没用过,又如何会看得上这么一家宫外的茶楼?所以她来此才算奇怪。
“今日与锦绣逛街,逛累了,随便寻家茶楼歇歇脚而已,可巧了,居然会遇见你们俩。”萧浵笑着解释。
话刚落音,她突然想起什么,看看沈之娴又看看封锦绣,疑惑道,“对了,你们俩还不认识吧?
说着,为她俩介绍起了彼此,“这是沈相府的千金沈之娴,未来的太子妃,这是封副统领的妹妹封锦绣,我的小姑子。”
封锦绣看了沈之娴一眼,弯唇笑了,落落大方道,“沈小姐好,久仰大名了。”
沈之娴一愣,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觉爬上心头,来不及深究,她温婉一笑,“封小姐你好。”
通常来说,她既已许配了人,还是皇上亲下的圣旨,别人问她好时通常只会唤她“太子妃”而不再是“沈小姐”了,这封锦绣却依旧唤她为“沈小姐”,让她有些不解。
还没等她想明白,只听封锦绣又朝一边的萧漓福了福身,脆声道,“太子殿下安好。”
萧漓掀了掀眼皮,淡淡点了点头,并不搭腔。
沈之娴心里的疑惑更甚了,她唤她“沈小姐”,却唤漓哥哥“太子殿下”?
“阿娴在想什么?”耳边有熟悉的男声,唤回了沈之娴的出神。
“无事。”沈之娴朝他笑笑,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萧漓执箸挑了几块各具特色的糕点放入她的盘中,温声道,“尝尝看这里的点心可还喜欢?”
“谢谢漓哥哥。”
话落,沈之娴感觉旁边有一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好似还怀着些许的……敌意?
好奇的侧目去看,她的身边坐着的是封锦绣,此时的她正低头喝着茶,并无异样。
沈之娴收回目光,心里虽有疑窦,但到底没有表现出来,一边用着点心,一边陪着几人闲聊。
一个多时辰后,两方就散了,萧漓自然的牵过沈之娴的手,与她一道离开,并不理会身后有一道落在他俩身上的灼灼视线。
萧漓送沈之娴回到沈府门口,看了几眼她的脸色,低首问,“阿娴不开心?”
沈之娴摇了摇头,神色依旧恹恹的,“没有,只是有些乏了。”
萧漓想了一瞬,又问,“刚才的点心阿娴怎么不多用些?是不喜欢吗?”
“茶楼的点心自然是很好的,但阿娴觉得还是永宁宫里的桂花糕好吃。”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所致,沈之娴是真的觉得茶楼里的点心远不如永宁宫里的。
萧漓募地笑开了,捏了捏她的手,调笑道,“那阿娴可要快些嫁与我了,这样日日都可以尝到了。”
沈之娴羞愤难当,没什么威慑力的瞪了他一眼,实在觉得太害羞,挣脱开他的手,一转身子,跑进了府里,很快不见了身影。
萧漓看着人离去,嘴角的笑意渐渐散去,眼神微闪,从袖袋中掏出刚刚在茶楼时,萧浵悄悄递给他的信笺。
他如今并不方便常去封家的永安侯府,今日得知有南蛮之地的密函送到,他们才想出此法,由萧浵带出府,在茶楼交与他,以此避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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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漓与沈之娴的大婚定在了来年开春沈之娴十七岁的生辰之后,建元帝给了礼部将近一年的时间妥善筹备大婚所需之事,务求尽善尽美。
冬月第一场大雪落下之时,先到来的是萧漓的二十岁生辰。
太子生辰,又是传统礼法中的整岁生辰,宫里大肆庆祝了一番。
午后,萧漓牵着沈之娴离席,一同去御花园赏雪。
两人在甬道之中边走边说着话,走着走着,沈之娴的脚步停了下来,萧漓侧目看去,甬道的那头,走来的是许久不见的萧渊。
萧渊如今依旧住在宫中,只等太子萧漓大婚之后搬出宫外,他今日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康禄殿里萧漓的生辰宴上,偷偷去了趟冷宫看望曹妃,此时再见到萧漓,脸上的戾气未消,看着两人的目光满是讥讽。
在萧渊的认知里,一直认为曹妃会有如今的境遇都是被永宁宫所陷害,而如今永宁宫里只得萧漓一人在,可不就对他没个好脸色了?更何况,他认为,萧漓还抢了本该是他胞兄康王的储君之位。
“渊儿。”沈之娴朝他唤了声。
萧渊却冷“哼”一声,目不斜视的从两人身侧走过,端的是傲慢狂妄。
萧漓眼底划过一抹厉色,等人走远了,才对身边的人道,“算了,我们走吧。”
“……好。”
初雪过后,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御花园也笼罩在了静谧的皑皑白雪中,午后,又有扑簌簌的雪花漫天飞舞,四周安静无声,仔细听,仿佛还有雪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
萧漓把沈之娴的手拢入自己的袖套中,用手炉暖着,温声问,“阿娴冷么?”
沈之娴摇了摇头,“不冷。”
相似的落雪,同样温暖的手炉,像极了他们小时候初遇时的一幕幕,不知他可还记得?
当年幼小的她怎会想到,他们会有如今这样的牵扯,还会有将来一生的守候,怕是他也不曾想到过的吧?
毕竟她还清楚的记得,当年小小的他对她可是有些爱搭不理呢。
想起了什么,沈之娴从怀中掏出一只绣工精美的绛红色香囊递与他,“漓哥哥,生辰快乐。”
萧漓垂眸看向她手中的东西,并未接,而是道,“送与我的?”
“嗯,”沈之娴点头,“这是我亲手绣制的香囊,里面还放了你喜欢的梨花花瓣哦,有淡淡的梨花香呢。”
萧漓接过闻了闻,确实有清淡雅致的梨花香,香囊的一面绣了层层叠叠的梨花,另一面好似是一首诗,他并未细看。
“漓哥哥可喜欢?”沈之娴有些小小的忐忑。
萧漓把香囊收入袖袋中,笑着哄她,“漓哥哥很喜欢,谢谢阿娴了。”
沈之娴看着面前笑得俊美无俦风光霁月之人,突然心念一动,脱口问,“漓哥哥,若有一日,我已白发苍苍,容颜迟暮,你还会不会,依旧如此般,牵着我的手,倾世温柔?”
两人耽搁的这一小会儿,已经有晶莹的雪花悄悄落在了两人的发间,萧漓看着她头上身上的落雪,伸手帮她拭去,动作轻柔,神态专注,犹如这是顶重要的一桩事般。
萧漓没有回答,沈之娴心里有些小小的不安,默念着:其实不用很久的,十年,只要十年就好,她只贪恋他十年的真心相待,也许,也许根本就不用十年的。
拭干净了落雪,萧漓帮她把大氅的兜帽戴上,然后,拢着她的手,薄唇在她光洁白皙却微凉的额头落下一个宠溺的轻吻。
退开少许后,萧漓对上她的眼眸,认真的,一字一句道,“阿娴既为我太子妃,将来的皇后,我自会永远珍爱于你,不管是白发苍苍,还是步履蹒跚。”
于是,刚刚还在心忧的女孩儿倏地娇羞一笑,笑靥如花,明亮夺目,衬得周围的景色仿佛都变得暗淡了。
可,沉浸在心上人的甜言蜜语中的人并没有察觉出,他说的是“太子妃”,是“皇后”,而并非心悦于她。
她忘了,人心隔着一身皮囊,如何窥探得见?
而这漫天的落雪,又怎会捂得热一颗本就凉薄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