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亮起来后，有禁卫军侍卫们井然有序，默不作声的打扫着“战场”。

该抬走的尸体抬走，该关押的叛逆之人押下去关入大牢有待新帝定夺罪行，该清理的流淌在地上的血迹清洗干净，明明是保卫了一场逼宫大战，却没人脸上有一丝喜悦之色。

那些死去的人里面有自己的兄弟，手足，同僚，他们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展颜的，更何况，还有一个人，他们最最信任景仰的人，还生死未卜着。

萧漓冷漠的看了眼萧沣的尸体，命人收拾干净“战场”后，就没有再管任何事，返回了封锦荣身边，听方太医低声说着伤情。

除了刚才那淡淡的，陌生的，毫无感情的一眼，他再也没看过沈之娴。

逼宫之战已经结束，现在的皇宫已然安全，萧澈的亲卫们退回了萧澈与沈之娴的身后，沈之娴面前再无阻挡，只要她往前走，只要她想，她就能毫无阻碍的走到萧漓的身边去。

可是她却迈不出一步，看着头一回对她如此漠视的萧漓，看着只忧心着封锦荣伤情的萧漓，她心里的不安被逐渐放大，竟不敢朝他走去。

其实她忘了，在还很小的时候，三岁那年她刚刚入宫，第一次遇见萧漓时，当时的萧漓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他对她就是这样漠视冷淡的。

可能是当时年纪小，有些记忆已模糊淡忘了罢，也可能是之后的日子，这么多年来，萧漓对她太好了，让她误以为他对她自小就是如此温情之人。

不知方太医说了什么，萧漓的脸色更沉下去了几分，整个人仿佛被这个突发的意外与悲痛笼罩着，周身都是锋利的刺，让人难以靠近他，难以进入他的世界，哪怕只是想要陪伴安慰他。

沈之娴就这样远远的看着他，好似入定了般。

萧澈看了眼远处，安慰的拍拍沈之娴的肩膀，“娴儿，澈哥哥先送你回府吧。”

他知道娴儿的身子不好，这一夜下来应是很疲累了，从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她现在这样站着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而且，萧澈往远处萧漓的方向看了眼，即使不会武，他从方太医与萧漓的神色中也能看得出来，这位封副统领怕是不行了。

他不明白他的这位四皇弟为何独独如此在乎封锦荣，但他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萧漓现在无暇顾及娴儿。

与其让她在这里干等着也等不来那人匀出来一分的关心，还不如先送她回去休息，等所有的事情平息后再说。

沈之娴却摇了摇头，固执的倔强的站着，望着，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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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中，天空渐渐飘落下零星的雪花，远处有几道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众人只以为是宫中之人，却不想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二公主萧浵，封锦绣，以及兵部侍郎陈光。

陈光得了萧漓的命令，这一夜都在上京城中击杀萧沣的余党以及捉拿刑部与吏部的相关官员，守护上京城的安全，直到天微微亮起，才算是完成任务。

他还来不及松口气进宫复命，就从焦急出宫的礼部侍郎孙宁口中得知，萧沣击杀了封锦荣，太子殿下命他速带二公主萧浵与封锦绣进宫见封锦荣最后一面。

他心下一突，有些震惊与呆愣，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敢耽搁，立即去了封府。

封府内只有两位内院女子在，听得他的话，都有些难以置信与歇斯底里，不肯接受这个突然的噩耗，最后，还是二公主萧浵强撑着，拉着封锦绣与他一起进了宫。

此时陈光看到软躺在背风处的封锦荣，以及脸上神色晦暗的萧漓，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封大将军出事后，在封家的灵堂里，他看着跪在堂前的封锦荣的那一幕，一时有些唏嘘，就这样站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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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昨日午后听到响彻在整个上京城中的丧钟声后，封锦绣就有些莫名的忐忑。

哥哥已经好几日没有回过府了，自从当年哥哥刚刚成婚后不久，有一次夜归回府途中被人偷袭受伤后，嫂嫂那样一个原本张扬随性并不迷信的人，就有些信神拜佛了。

这几日因着宫里的局势越来越波谲云诡，嫂嫂更是日日长跪在佛像前，为哥哥祈求平安，她也不好把自己心里的忐忑说与嫂嫂听，以免多一个人忧心。

可她心里的忐忑随着时间的流逝并没有消散，反而愈来愈盛，闹得她整夜都毫无睡意。

天蒙蒙亮时，府外有说话声传来，封锦绣以为是哥哥回府了，谁知来人竟然是兵部陈侍郎，让她有些意外。

更让她觉得意外的是，陈侍郎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只道等嫂嫂出来一块儿说，让她莫名感到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在心底蔓延。

然后，她心里的那些忐忑，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在陈侍郎一张一翕的口中得到了印证，却让她不想听，想逃避。

他说什么？

什么叫哥哥出事了？

什么叫进宫见哥哥最后一面？

她的哥哥啊，那个小时候虽然会凶她，却也是最疼她的哥哥啊，怎么会出事呢？

她的哥哥啊，那个在她心里，武功一向是顶顶好的哥哥啊，怎么会出事呢？

她的哥哥啊，那个爹爹走后，与她相依为命，会同她深夜交心畅谈的哥哥啊，怎么会出事呢？

她不相信，不要相信，不要相信陈光说的话，她的哥哥一定没事的，她与嫂嫂还在等着他回家呢。

陈光让她冷静点，呵，她怎能不情绪激动呢？他在骗她们啊，他在诅咒她的哥哥啊，让她如何能冷静的了？

还是嫂嫂拉住她的手，阻止住了她，含着泪说进宫看一看。

封锦绣一怔，点了点头，是啊，只要进宫就能见到哥哥了，就能见到完好无缺的，会对她笑得憨厚的哥哥了，就能拆穿陈光的谎言了。

当下，她没有犹豫，与嫂嫂一起，跟着陈光进了宫。

轿撵只能停在宫门口，她们下了轿撵后，快步往福泰宫的方向走，只是不知为何，嫂嫂的脚步有些蹒跚与慌乱，连带着她的，一起都有些跌跌撞撞的。

很快她们就到了福泰宫宫外，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帝王的寝宫，却顾不上打量周围的建筑，周围的人，周围的乱象，与周围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的血腥味。

她的眼睛牢牢的被一身墨色长衫的身影给定格住了，那是她的哥哥啊，他的身影她那样熟悉，他脸上的神情她那样熟悉，可为何，她在他的脸上看出了本不该属于他的苍白与虚弱？

还没等她想明白，嫂嫂已经放开了她的手，朝那个身影扑了过去，嘴里哑着声带着哭腔唤他，“锦荣。”

封锦绣看到她的哥哥听到熟悉的声音后，缓慢的转了转眼眸，在看清面前的人时，露了个浅淡的安慰的笑，她的眼泪突然就这样流淌了下来。

她赶忙也扑了过去，泪眼模糊的去拉哥哥的手，“哥哥。”

出口的声音有些惯常的撒娇，还有些委屈。

是的，委屈。

她怎能不委屈呢？她的哥哥啊，家里顶梁柱一样的哥哥啊，她最最依赖的哥哥啊，怎么就这样了呢？

爹爹走后，说会永远照顾她，会永远保护她的哥哥啊，怎么就这样，让她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生命渐渐流逝了呢？

封锦荣看到萧浵与封锦绣，有些由衷的安慰，他救萧漓是两人自小到大的情谊，是身为臣子，甚至是身为朋友该做的，他心甘情愿，如今能在临死之前再见一见他心爱的夫人，他宠爱的妹妹，他余愿足矣。

封锦荣反握住封锦绣与萧浵的手，手上无力，只能虚虚的握着，吞咽了几口，轻声道，“以后，以后，你们两个，要好好的，照顾，彼此。”

封锦绣与萧浵哭得跪伏在地，在这冬日的晨曦中听来，只觉满目苍凉。

沈之娴见到萧浵，下意识的朝她走去，可萧浵并没有发觉她，只顾着围在封锦荣身边痛哭，让沈之娴走到一半的步伐有些踌躇。

她的浵姐姐啊，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哭得如此悲痛的浵姐姐，现在软躺在台阶上的那个人，是她夫妻恩爱了四年的人啊，她怎会不难过？

可造成这场悲剧的人却是她。

让她如何有脸面再上前？如何有脸面再面对浵姐姐？

封锦荣看着陷在悲伤中不能自拔的两个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一时也有满满的不舍与留恋，但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要为她们求一个最安稳的将来，才能没有遗憾，才能放心。

“殿下。”封锦荣艰难的转了转眼眸，想寻找萧漓的身影。

其实萧漓一直在他的身边，没有离开过，只是在看到萧浵与封锦绣到了后，才把位置让了出来给她们，他自个儿站在了他的身后，扶着他，给他个支撑。

此时闻言，萧漓赶忙站近一步，沉声道，“我在。”

封锦荣看着面前已然长成的男子，快要达到最终目标了的男子，不日即将登基为大偃朝君王的男子，低声问，“殿下可，还记得，曾经答应过，锦荣的话。”

萧漓想了一瞬，明白了过来，封锦荣指的是那日在封大将军的灵堂前他们说的话。

“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求殿下无论如何保我妹妹锦绣一命。”

“我答应你，只要有我萧漓在一日，无论是我还是陈家，必保封锦绣一日。”

当年的话还言犹在耳，却不想一语成箴，他们真的走到了要相托的境况。

“我记得。”萧漓哑声道。

“殿下，求殿下，看在我爹，与我的份上，将来，多照拂一点，浵儿与锦绣，如若，如若将来，锦绣做错了事，能，能饶过她一回。”封锦荣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絮絮叨叨的乞求，只为了保护他最爱的两个女子。

他可以为了他出生入死，死而无憾，但他还有两个牵挂着的人，想要好好托付。

萧漓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郑重点头承诺，“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好皇姐与封锦绣，将来不管封锦绣做错什么，我答应你，饶她不死。”

他们两人之间无需多言，只要是封锦荣所求的，他都会答应。

要到了萧漓的亲口承诺，封锦荣终于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不再看他，只趁着最后的时间，再看一眼他放心不下的，让他觉得亏欠的两个女子。

“锦绣，哥哥，哥哥不在了后，你，你要懂事了，有些，有些注定不是你的，莫强求，莫逞强，将来，将来你会明白，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过一生才是最，最幸福的，知不知道？”

封锦绣满脸的泪水，看着这样的哥哥只懂得拼命的点头，可在抬头的间隙，透过这泪眼模糊，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偷偷的，小心翼翼的瞄了眼就在身前的，一脸沉痛的男子。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离他最近的一次，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看到他的脸上有除了冷淡之外别的情绪。

交代完了妹妹，封锦荣又看向萧浵，伸手想去抚摸她的脸颊，却使不上力，有些惋惜与无奈。

萧浵忙一把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庞，无限眷恋的抚摸着，柔声道，“锦荣，我在，有什么话，你说。”

她的脸上有泪水的湿迹，沾染到了他的手上，让他有些心痛不舍，他多么贪恋她脸上的温热触感啊，却知道自己不能够再拥有了。

封锦荣充满柔情的笑了笑，却是虚弱飘渺的，眼睛看着她，却更像是透过她在看向他们的往昔，慢慢的断断续续道，“浵儿，你知不知道，我第一眼见你，就钟情，于你了，能娶到你，是我封锦荣，这一辈子，最最，骄傲的事。”

“浵儿，我很爱你，但，我希望，你能，好好爱自己，我，不在了后，好好，照顾自己。”

有更多的泪水顺着眼眶汹涌而出，萧浵却依旧在温柔的笑着，“好，我答应你，可你也要等等我啊，下辈子，下辈子我也是要嫁与你的。”

封锦荣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但却没能再说出话来，他看着萧浵的脸，眼睛慢慢失去了焦距，手一点一点垂下，然后，闭上了眼，失去了生命的迹象。

“哥哥！”封锦绣一下扑到封锦荣的身上，哭声凄厉。

“锦荣！”萧浵呜咽出声，悲痛大呼。

萧漓别开了脸，仔细看，眼中有晶莹划过。

在场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无不唏嘘感叹。

封大将军唯一的儿子，封家唯剩的男子，那个英朗勇猛的少年郎，居然就这样，出人意料的离世了。

沈之娴站在前庭的中央，看着悲痛中的几人，泪盈于睫，纷纷坠落，满心自责。

谁也无法预料到，一场逼宫，在后来，竟然会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所有的人。

而这一改变，在许多年后，会带来更大的伤痛与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