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初,天空中的雪落得越发密集了,扑簌簌的落在沈之娴的发髻间,衣裳上,她却毫无感知般,只呆呆的站着。

萧澈看得忧心不已,他知道他家娴儿很善良,看着封锦荣咽下最后一口气,看着往日待她很好的萧浵这样难过,肯定会很自责,可他更担心的是她的身子。

上前几步,萧澈帮她拭了拭肩头的落雪,低声哄道,“娴儿,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沈之娴回头,一双红肿着的眼睛对上他温润的眼,声音哽咽着问,“澈哥哥,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对不对?”

萧澈心头一窒,有些心疼的伸手去拭她滑落眼眶的泪水,“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太善良了,娴儿,相信澈哥哥,这不是你的错,莫要自责。”

她是如此的善良啊,才会听信了萧沣的话,才会眼看着悲剧发生,才会陷入这满腹的自责中。

可,这又与她何干呢?

这场逼宫,本就是他们兄弟几个之间的事啊?

如何需要她一个女子来承担这一切的后果了?

沈之娴听得萧澈如此说,非但没有释怀,反而慢慢的摇了摇头,低叹一声。

她的澈哥哥啊,他才是最善良的一个,即使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她的错,他还愿意这样罔顾事实,这样掩耳盗铃,只为了哄她,宽慰她。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落在哭泣着的封锦绣与萧浵的身上,好似为她们披上了一层雪白的缟素。

落在萧漓的脸上,触碰到他温热的肌肤,慢慢化成蜿蜒的湿迹,好似替他宣泄出强忍着的情绪,那些他不能显露的悲痛,由落雪来替他诠释。

落在封锦荣渐渐僵硬变冷的身体上,更加速了他原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更快的消散。

萧浵与封锦绣不管不顾的紧紧的抱着他的身子,用自己身上的温度暖着他,好似这样就能挽回点什么一样。

不知哭了多久,封锦绣觉得脑袋有些发闷发沉发胀,可即使脑袋昏沉,还是有一个疑惑渐渐浮上心头,叫她不解。

她慢慢抬起头,看了眼周围,此时的福泰宫前庭已经被禁卫军们打扫干净了,所有的尸体与叛贼已经被拖了下去,所有流淌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再被白雪一覆盖,什么痕迹都找寻不到了,仿佛昨夜至今日凌晨的那场厮杀是臆想出来的,它根本不存在,没有发生过一般。

可即使所有的痕迹都消失了,封锦绣还是能敏锐的闻到飘荡在空气中的还不曾消散的血腥味。

那样浓重的血腥味,昭示着过去不久的暗夜之时,曾经发生过怎样激烈的搏杀,死伤有多么的惨重。

可是,这完全不合理。

萧沣会有逼宫之举是哥哥他们早就预料到的,也是早就做好了部署防备的,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的死伤?

甚至会要了哥哥的命?

封锦绣抹了把眼泪,问一旁的方太医,“我哥哥到底是为何会中箭的?”

方太医突然被点到名,有点突兀与不知所措,偷偷瞄了一眼萧漓,张了张口,没有发声,不知该怎么回答,这天寒地冻的,他却生生冒出了一层薄汗。

“是为了救我。”好在萧漓很快接了口,并没有让方太医为难。

封锦绣眼中的不解更甚了,太子殿下会武她是早就知晓的,更知道他的武功犹在哥哥之上,这样的他,又何须哥哥来救了?

一旁的高公公看出了封锦绣眼中的疑惑,解释了句,“当时围攻殿下的人太多,侍卫们都被缠住了,康王突然发难,近距离下使用了□□,殿下正在躲避叛贼的攻击,没注意到,眼看着就避无可避了,是封副统领挡在了殿下身前,救下了殿下,可封副统领自己却……”

话到后来不知该如何再继续下去,高公公不由得收了口,好在封锦绣也听明白了。

有太多的叛贼加入了厮杀,所以他们分身乏术,所以他们疲于应付,所以被萧沣寻得了一线可趁之机,所以她的哥哥才会……

可,封锦绣又问,“哥哥不是早就有所部署的么?怎么会有这许多的叛贼入得了宫中?”

“这……”高公公也很是不解,他连这位太子殿下早就有所部署都不知,又如何会知道为何会有这么多的叛贼入得了宫中。

当时萧沣胸口中了一剑,早就死局已定,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了,是以,那句诛心之言,离间之论,只有在他近旁的萧漓听得一清二楚,旁人并不知。

“是我。”一道沙哑的温婉的女声在此时响起,众人回头望去,隔着漫天的雪花,看到了站在前庭中央满身落雪的沈之娴。

封锦绣看到沈之娴,眼中有着旁人所不知的情绪闪过,萧浵闻言也抬起了头,一脸茫然的看着沈之娴。

甚至是萧漓,都再次把目光定格在了沈之娴的身上,只是,依旧不见往日的温情,只有疏离的淡漠。

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旁人一般。

沈之娴也捕捉到了萧漓的目光,心里的惶恐与无措更是层层蔓延开来。

漓哥哥也在怪她吧?

他一定也在怪她的莽撞之举,害死了那么多侍卫,害死了那么多官兵,也害死了封锦荣吧?

他是不是开始讨厌她了?

“是你?”封锦绣哑着声音,一脸不可置信的问。

就算她不喜欢这位右相府的千金小姐,也知道这样一位弱女子,又如何会是那样一场厮杀的罪魁祸首?

沈之娴点了点头,慢慢朝她们的方向走去,“嗯,是我。”

她也害怕的,她也想要逃避的,她也想要躲在某人的身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强逼着自己看着封锦绣与萧浵慢慢道。

可是,她错了就是错了,就算隐瞒得了所有人,又如何隐瞒得住自己良心的谴责?

如果,如果她承认了错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是不是,漓哥哥就会原谅她了?他们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了?

“是我用皇伯伯亲赐的令牌,带萧沣以及叛贼入宫的。”沈之娴用尽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勇气坦诚。

但她只说了是她带萧沣等人入宫的,却没有说她也是被萧沣欺骗利用的。

因为,即使她受了萧沣的蒙蔽,也是她自己愚蠢无知,说到底,还是她的错。

封锦绣闻言,倏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朝沈之娴走过去,眼内迸发着满满的恨意,连带着周围的人都感受到了她满腔的怒气。

萧澈眉心一跳,赶忙上前几步。

“是你害死了我的哥哥?”封锦绣站停在沈之娴身前,咬牙切齿的问。

沈之娴低了低头,满心的歉疚,“对不起。”

话音刚落,封锦绣猛地扬起手,朝沈之娴的脸庞挥去。

沈之娴只感觉有一道疾风袭来,还没等她看清,右手臂已经被人拽住往后一拉,她没有防备,脚步有些趔趄,好在那人并没有放开她,一直紧紧的拉着她,护着她。

沈之娴心里一顿,有些茫然的欣喜爬上心头。

是漓哥哥么?是漓哥哥护着她么?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的可笑了,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此刻带着指责的清越男声,“不可以。”

是澈哥哥的声音,不是他。

是澈哥哥护着她,不是他。

同时耳边传来萧浵的声音,“锦绣,不得无礼。”

封锦绣被萧澈挡住,又被萧浵拉住往后拖,积怒渐起,不管不顾的想要挣脱萧浵的手,“嫂嫂,你放开我,她害死了哥哥啊,我要替哥哥报仇,你放开我啊。”

萧浵看了眼呆愣住的沈之娴,满眼泪水的对封锦绣道,“锦绣,不可以,阿娴是未来的皇后,你不可以无礼。”

锦荣已经不在了,她要保护好他唯一的妹妹,如果任由锦绣掌掴了阿娴,将来阿娴入主了福熙宫,锦绣要如何自处下去?

可盛怒中的封锦绣又如何是萧浵拉得住的,封锦绣自小在边关长大,从小习武,就算这几年人在京城,也没有荒废过腿脚功夫,力气自然是要比养在深闺中的萧浵大上不少。

不过须臾,她就推开了萧浵,萧浵本就悲伤过度,再被这样一推,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封锦绣没有管她,一步一步,带着满腔的仇恨,继续朝沈之娴走去。

萧漓就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场纷争,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这样看着,封锦绣对沈之娴的无礼。

这么多年来,是封锦荣与他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过来的,那条暗黑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路,他们两人一起忍着伤痛走来,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亲生兄弟,早就不再是君臣,而是手足,是莫逆之交。

可就在他们马上就能看见曙光,迎来最后的胜利,将来可以共享这胜果时,封锦荣的生命却戛然而止了,只留下了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无人可诉说的,无人可分享的,一个人。

这样的局面,怎能让他不遗憾,不哀恸,不悲伤,不痛恨呢?

他现在匀不出一丝的虚情假意再对沈之娴和颜悦色了。

萧澈看着步步逼近的封锦绣,又扫了一眼站在远处漠然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不开口说一句话的萧漓,眉心蹙起,眼内闪过不赞同。

张了张口,萧澈还没来得及发声,只闻方太医惊恐的叫唤,“公主,公主……”

众人这才朝摔倒的萧浵望去,只见她的身下渐渐蔓延出暗红色的血迹,铺陈在地上雪白的白雪上,可怖又触目惊心。

封锦绣脸色一变,顾不上再管沈之娴,赶忙跑回到萧浵身边,搀扶起脸色煞白的人,满面惊恐的问,“嫂嫂,嫂嫂,你怎么了?”

萧浵拉着封锦绣,还没来得及说上一个字,人一歪,晕了过去。

沈之娴看着萧浵这样,下意识的往她的方向迈开脚步,可刚迈出一步,脚下一晃,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地上栽了下去。

“娴儿!”

耳边有焦急的呼唤声响起,沈之娴在失去意识前,强撑着仔细的辨了辨,接着,苦涩的弯了弯唇角,然后,人就陷入了一片暗黑中,再也不知后事。

是澈哥哥的声音,不是他的。

那么,他可会担心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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