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娴再有意识时已是第二日了,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条无人陪伴的暗黑之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回头看一望无际,往前走扑朔迷离,这样一个犹如黑洞一样的空间,让她觉得很是无助。
突然,耳边传来叫嚣的声音,是震耳欲聋的厮杀声。
她能看见那些正在打斗中的侍卫们的脸,是一张张年轻的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脸,可转眼间,那一张张脸上被喷染上了鲜红的血液,顺着他们的脸,他们的身体一路蜿蜒而下。
然后,那些刚才还满是生命力的脸突然呆滞了下去,眼珠微凸,仿佛不敢置信,仿佛惊恐,身子很快不受控制的往下倒了下去。
“嘭”的一声,是他们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回响,而他们逐渐黯淡的眼中还带着对这个人世间的留恋。
沈之娴想呼喊,想去阻止,可不行,她叫不出声也走不过去,她的面前好似有一道屏障,让她越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眼睁睁的看着漫天的血液飞溅,却什么都做不到。
沈之娴难忍的闭了闭眼,可就连闭上眼睛,眼内也依旧是一片猩红色。
耳边传来一道邪魅的乖张的声音,“沈之娴,这宫门可是你帮着打开的,你才是那个助纣为虐之人。”
是谁?是谁在说话?
为何她看不见?为何她觉得这道声音如此熟悉?
而他说的话,又为何会让她突然间呼吸急促,慌乱惶恐,想辩驳却又无从辩起?
是她的错吗?真的是她的错吗?
“是你的错。”又是一道声音响起,是来自她内心深处的声音,犹如盖棺定论一般,震在她的心口处。
沈之娴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脚步仓惶着往后退,慢慢睁开眼睛,无措的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她,她不想这样的,她真的不想这样的。
那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那是一个个年轻朝气的生命啊,她怎么会想置他们于死地呢?
左侧前方突然冒出一个人,沈之娴还来不及看清她的面目,先是感受到了她满腔的仇恨,伴随着这周身仇恨的,是她愤怒的咬牙切齿的声音,“是你害死了我哥哥!”
然后她看清了,面前的人是封锦绣,封大将军的女儿,封副统领的妹妹。
可是她在说什么?她说她害死了她的哥哥?
怎么可能?
封副统领武功高强,怎么会死?还是被她给害死的?
不是的,不会的,封锦绣一定是误会了罢?
沈之娴转了转眼眸,又看到了站在右侧前方的萧浵,她刚想打招呼,想问问她封锦绣是不是说了胡话,却看到萧浵泪眼模糊的看着她。
在她的印象中,浵姐姐一向是最恣意张扬的,一向是嘴角挂着一道笑弧的,怎么会有如此悲伤痛心的模样?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沈之娴心下一突,浵姐姐就这样看着她,好似在责怪她,好似在埋怨她,好似有无限的哀伤说不出口,只能用所有的泪水指控着她。
告诉她,都是她的错。
沈之娴瞠大了眼,伸出手想去握萧浵的手,想要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嗫喏着开口,“浵姐姐。”
可才刚开口,面前的萧浵突然间消失了,连带着另一边充满着怨恨的封锦绣也一同消失了。
沈之娴紧走了几步,想去找萧浵,想要问问清楚,想要好好解释,可她却找不到萧浵,远处出现在她眼前的人是封锦荣,背心没入一只冷箭箭矢的封锦荣。
鲜血从封锦荣的后背处洇染开来,他墨色的长衫被浸染得湿漉漉的,而他也失了力,倒在了身前人的身上。
在封锦荣身后的,是拿着一把□□的萧沣,他看着箭矢没入了封锦荣的背心,嘴角扬起一抹疏狂嚣张的笑,眼角余光朝沈之娴的方向轻蔑的扫了眼。
沈之娴眉心一跳,脸色渐渐苍白,她记起来了,刚刚,刚刚在她耳边的那道邪魅乖张的声音,是萧沣的。
是萧沣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
所以,是她吗?真的是她吗?
是了,是她的错,是她用皇伯伯的令牌带他入宫的,是她辜负了皇伯伯赐她令牌的用意,是她害死了那些无辜惨死的侍卫们,更是她,害死了封锦荣。
封锦绣满腔的怨恨没有错,浵姐姐无声的指控没有错,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就像萧沣说的那样,她才是罪魁祸首。
眼中有一颗颗的晶莹汹涌而出,可再多的忏悔,再多的自责,又有何用呢?
逝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呀。
沈之娴闭了闭眼,眼中的泪水争先恐后的往下坠,然后又蔓延出了更加多的,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的面前再也看不见萧沣,就连倒下的封锦荣也只剩了一个背影。
此时透过朦胧的眼帘,她看到的是一道她异常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素白孝服,胸前却有鲜红的仿佛尚有余温的血迹,是身前那人倒下时沾染上的。
他的神色是那样的焦急,那样的诧异,眼中流露着发自内心的自然而然的关心与担忧。
他一定很担心封锦荣罢,他一定很忧心封锦荣的伤势罢?
可当他再抬起眼时,他的眼神却是冰冷的,肃杀的,锋利的,看向虚空的某处。
沈之娴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人还是她熟悉的漓哥哥么?还是那个她所认识的温润如玉的漓哥哥么?
为何她会有些陌生的感觉,而且这股陌生感在心底慢慢发酵,引发出了丝丝不安,竟让她觉得,这样的他才更像是他原本该有的样子?
像是为了印证她心底的不安般,那人转了视线,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沈之娴牵起嘴角的弧度,想要朝他诉说,想要朝他撒娇,想要告诉他,她所有的懊悔与感同身受。
可嘴角的弧度刚扯出,接触到他的眼神,沈之娴一怔,愣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忏悔也表达不出,嘴角的那抹弧度就这样,僵在了那里。
他的眼神那样冷漠,那样锐利,那样疏离,毫无情绪的看着她,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般。
他的嘴角紧抿着,好似也在责怪着她,好似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了般。
沈之娴心里焦急,脚步下意识的朝他迈去,想要靠近他,想要解释,想要找回那个往昔待她温情宠爱的漓哥哥。
可她刚朝他走近一步,却发现他退开了更多步,而刚刚出现在她眼前的又消失了踪迹的那些人,又齐齐的冒了出来。
有吐着鲜血倒下的一批批的侍卫们,有举着□□要击杀漓哥哥的萧沣,有护着漓哥哥自己中箭的封锦荣,有憎恶仇恨着她的封锦绣,有悲痛绝望的满面泪水的萧浵。
他们所有的人,都在一步步的朝她逼近,嘴里声声都在指责着她,所有人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充斥着她的耳膜,让她无处可躲。
而那个本该是她的依靠,本该是最维护她的人,却在众人身后,淡漠的看着这一切,任由他们将她吞噬,不置一言。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不……!”沈之娴猛地睁开双眼,暗哑出声,额头上冒出了一层薄汗。
“娴儿,你醒了?”有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沈之娴呆呆的循声侧头望去,入目的是满脸忧虑的苏子成。
再转回眼眸看向周围,这是她的房间,现在的她躺在自己的榻上,身前没有刚才逼近的那些人,没有刚才可怖的那一幕,也,没有他。
所以,刚才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是她臆想出来的?
“娴儿,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苏子成拿过一旁温热的锦帕,温柔细致的帮她擦拭掉额上的薄汗,眼内是克制的心疼。
这样冷的天,她却出了这许多的汗,一定是前夜的经历吓坏了她罢。
不过,这也正常,前夜在宫里发生的那一切,就算是个男子也做不到真正的处之泰然,更何况是她这样一个深闺女子了。
其实昨日早上庆王萧澈送沈之娴回相府时,着实吓坏了他。
她一身白色的缟服上到处都是斑驳的已经干涸掉的血迹,他不知道她哪里受了伤,伤得到底有多严重,只能看到她脸色苍白一片,伏在萧澈的胸前,竟是个晕过去的模样。
这样的她让他呼吸一窒,从心底冒出慌乱与害怕。
还好,萧澈说她只是劳累过度,晕了过去,而当他颤抖着手去给她把脉时,脉象上也证实了萧澈所言非虚,他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可她到底并非只是劳累过度这么简单,她周身都有多处的擦伤,有些伤处还在隐蔽位置,他不方便为她上药包扎,还是让玉儿代劳的,而就他亲眼目睹的那些伤处,尤其是在手肘、膝盖、小腿上的那些擦伤,已经很是严重,触目惊心了。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把自己弄成这样狼狈的,就连萧澈都不知,只在每帮她包扎一处伤处时,他都会多心疼上一番罢了。
而她昏睡了一日一夜,他就守了她一日一夜,于寂静无人处,他看着躺在榻上温婉却憔悴的人,才敢任由心底的那些,对着清醒时的她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倾心与爱恋流露出来。
沈之娴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有些哑,“没有。”
从那样一场梦魇中清醒过来,她仿佛才能正常呼吸般,这会儿觉得好了很多。
“你身上的伤处都已经包扎过了,你看看还有哪里没有处理妥帖?”
沈之娴闻言面色一僵,垂目看向自己的手肘处,那里包扎着白色的纱布,里面有温热的淡淡药草味传出,很淡,所以方才她没有察觉到。
苏子成没注意到沈之娴变了脸色,自顾继续问,“话说,你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沈之娴低着脑袋,眼眸中滑过一抹黯色。
原来刚才的梦魇并非是她的臆想,原来刚才的那场梦境是真实发生过的,没有侥幸,没有庆幸,是真真正正在不久前曾发生过的。
是她一个人造成的所有悲剧。
她身上如何会有伤呢?沈之娴苦涩的咬了咬下唇,那是在宫门口时,她为了阻止已经暴露出真实目的的萧沣,被他掼在地上摔伤的罢了。
看着是触目惊心了些,是伤痕累累了些,可她的这些伤如何能比得上那些死去的侍卫们身上的伤口,如何比得上封锦荣中箭的伤口,甚至是又如何比得上浵姐姐与封锦绣心里的伤口?
没有回答苏子成的问题,沈之娴转而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苏子成转头看了眼窗外,告诉她,“晨时末了。”
晨时末了?那就是她已经昏睡了一日一夜了?
那她们,尤其是在她陷入昏迷前先晕过去的浵姐姐可还好?
沈之娴抿了抿唇,又问,“爹爹可回来了?”
“相爷昨日午后就回来了,今日天还未亮时又进宫去了。”
沈之娴点了点头,是啊,皇伯伯驾崩突然,宫里想必有很多事要处理的罢。
只是,漓哥哥现在还好吗?他在百忙之中可会想到她?
他知道了是她的缘故才导致了封锦荣的意外身故,可会一直一直怪责于她?可会原谅她?
沈之娴疲劳过度又身上各处带伤,所幸没有引发旧疾,但到底身子虚,被苏子成勒令卧榻休养,也就乖乖的躺在榻上休养着了,只是眉间一直有着愁容忧色。
她这一躺,就躺了七日。
这七日间,她听说了萧浵小产,方太医用尽了办法都保不住她腹中的胎儿。
这七日间,她听说了刑部曹尚书被查出牵涉到叛贼逼宫一案,被摘去了顶上乌纱帽,关押了起来,等待发落。
这七日间,她听说了吏部孙尚书自责没有管辖好下属,自请辞官,太子萧漓准允了。
这七日间,她听说了侍卫抄家时,从叛贼萧沣的府邸内找到一封休书,休的正是康王妃孙瑶,责孙瑶嫁入王府多年来无所出,犯了七出之条,遂休弃回孙府,今后嫁娶自由,孙瑶不肯离开康王府,朗声谩骂胞兄孙宁捏造休书,只为避免与萧沣牵扯上任何关系,并于当夜悬梁自尽,追随了萧沣而去。
这七日间,她听说了内宫一片哀声,除了沈贵妃外,其余无所出的妃嫔皆为建元帝陪葬。
这七日间,她听说了永安侯府封家,前来吊唁者众,人人满面同情与悲色。
七日后,正是封锦荣的出殡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