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六,是禁卫军副统领,永安侯封锦荣的出殡之日。

之前七日,朝中各官员已经接二连三的纷纷去封家灵堂吊唁过了,而这最后的一日,出殡之日,封家谢绝了所有人的相送之意,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了几位近亲之人,安静的陪伴他走完最后一程。

有些头脑灵活的朝中官员原本期望七日之内可以在封家偶遇一回尚未登基的储君,好借此私下场合表表忠诚之意,最后却都只能失望而归,原因无他,萧漓并未出现在灵堂之上。

确切点说,萧漓并未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每日总是在暗卫的保护下漏夜前来,在堂前静默一会儿,再去萧浵的房间陪伴片刻。

那日萧浵伤心过度,不慎痛失腹中胎儿,晕了过去,后来醒来后,她就一直没有再开口说过话,每日不是躺在榻上默默流泪,就是跪在灵堂前看着再无生息的封锦荣呆呆发怔,任何人的劝说都无用。

对此,封锦绣也很是自责,她认为是那日她的一推,才会使得嫂嫂小产的,而封家唯一的血脉,哥哥留给她们最后的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可后来方太医说,二公主身子骨原本就不易受孕,不易怀胎,此番落胎并非是那一推造成的,即使好好将养着,也不一定能保得了胎儿安稳到生产,封锦绣才算是有了点宽慰。

只是,后来她又想,要不是哥哥突然横遭意外,要不是嫂嫂悲痛欲绝,如若有哥哥陪伴在嫂嫂的身边,嫂嫂心情开怀些,她腹中的胎儿至少会有一线机会,能顺利平安诞下的吧?

她们封家也不至于就这样断了后吧?

是以,封锦绣恨恨的把一切的过错都归咎到了沈之娴的头上,都是她,都是她害死了哥哥,还害得封家断了后。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出殡前一日晚间,萧漓照常来了趟封府,在看过了封锦荣后,直接去了萧浵的寝房。

萧浵依旧默不作声的软靠在榻上,愣愣的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像是没有看到萧漓的到来,又像是毫不关心谁进来谁又离开。

原本在房间内陪伴着萧浵的封锦绣,看到萧漓进来,略略朝他施了一礼。

萧漓扫了封锦绣一眼,点了点头后,就越过了她,径自坐到了榻边。

封锦绣原本想与他多说上几句话的,可看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萧浵的身上,不再匀一丝一毫给她,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勇气开口,默默的隐晦的再看了他一眼后,慢慢退出了房间。

她哥哥是他的心腹亲信,可以算得上是至交好友了,她嫂嫂是他的皇姐,他唯一信任的姐姐,他们的关系因着这两人,理应该是亲近的,可他对她却偏偏从来都是那么淡漠,从来不会浪费一丝的情绪在她身上。

她原本也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冷漠清淡之人,并没有旁的妄想,可直到那日在茶楼的那趟四人偶遇,她分明看到了他对那个沈之娴那么的温柔亲厚,那么的关怀备至,那时的她才猛然间意识到,原来,他还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只是,这样的一面,这样温情脉脉的一面,独独给了那一个人。

可是,为何是沈之娴?为何偏偏是沈之娴?

她害死了她的哥哥啊,她这个罪魁祸首如何配得上他如此的温柔以待了?

房间里,萧漓看着依旧陷在自己悲伤情绪里的萧浵,良久,默默叹了口气,伸手覆在她放在锦被外的手上,低声道,“皇姐。”

萧浵却不作声,依旧垂着眸。

“皇姐,对不起。”萧漓缓着声音道,有些愧疚。

他答应了封锦荣要好好照顾皇姐的,当时的话还尚有余音,可才不过几日,他的皇姐就这样躺在了榻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而且连她腹中的胎儿,封锦荣唯一的血脉,他都保不住。

这是头一次,萧漓觉得自己很无力,也很无能。

萧浵这才终于有了点反应,慢慢抬起头,眼神平静,可眼眶中却有一串串泪珠滚落,看着萧漓,慢慢摇了摇头。

这如何是他的错呢?

这分明是她自己的错啊。

是她小时候帮着母妃拉拢亲近阿娴,是她明知道阿漓并无意于阿娴,却还是为了阿漓想要的那个位置,刻意的撮合着阿娴与他,是她为了帮母妃铲除曹妃,而指鹿为马陷害于曹妃。

佛曰:因果循环,所以,她种下的那些孽因,终究来寻果报了。

可就算是要报应,为何要报应在锦荣的身上呢?为何要报应在他们孩儿的身上呢?他们又有何错?为何要他们代替她受过?为何要剥夺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锦荣啊,成婚四年来一直对她很好很好的锦荣,即使明知道封大将军被暗杀,她父皇也出了不少的“力”,即使明知道她答应嫁与他并不是真心心悦于他,只是为了陈家与封家的结盟之宜,却依旧待她相敬如宾,憨厚柔情的人,怎么就遭此横祸了呢?

她都还来不及告诉他,她已经喜欢上他了,很钟情于他了,她想要这一生都与他执手偕老时,他却就这样,突然的抛下了她。

连同他们的孩儿,也在同一日抛下了她,在她还不知道有它存在的时候。

他们都不要她了,这才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惩罚罢。

萧漓注视着萧浵苍白的脸色,劝慰道,“皇姐,你不要这样,锦荣也不想看到你这样日日以泪洗面的,你答应过锦荣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还记得吗?”

萧浵听着他的话,又想起了那个雪花漫天,他躺在她的怀中一点点失去呼吸,失去心跳,失去体温的清晨,心中剧痛,强忍着抹去面颊上的泪水,点了点头,哑声道,“我知道。”

“皇姐,你现下身子还未恢复,明日就不要与我们一块儿出城了罢,阿漓替你去。”

明日是封锦荣出殡的日子,墓地在城外,现下这时节外面天寒地冻的,萧浵刚刚小产,身子正虚弱着,实在不适宜来回奔波,这也是萧漓今日的劝解之意。

意料之中的,萧浵摇了摇头,“这是最后一次我可以离他这么近了,我一定要去的。”

“皇姐,你的心意锦荣都明白的,可我想他更愿意你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如若你有什么差池,他又如何会安心呢?”

萧浵募地一笑,望着房间里虚空的某处,眼内有少见的温柔眷恋之色,“是你不明白,他会愿意我去送他最后一程的,我去送他最后一程,来世,他会来接我,我们就可以再续前缘了。”

萧漓有一瞬的怔楞,这些佛语中的因果之论他是不信的,他只是被萧浵如此的说法给震撼到了。

直到很多年后,当他愿意去相信,真正明白了萧浵所说的深意后,他才醒悟,他宁愿永远都不知晓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痛彻心扉。

话至此,萧漓没有再规劝,罢了,她已经如此悲恸,就遂了她仅剩的心愿罢。

萧浵也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阿漓何时登基?”

“钦天监回禀的吉日是腊月二十一。”萧漓简单陈述了句,面上却毫无喜色。

十五日后他就能坐上乾庆殿里的那把龙椅了,他就是大偃朝真正的君王了,可为何,他竟不觉得欣喜呢?

默默思索了一番,嗯,一定是那个与他一路相互扶持着走来的人不在了吧?

因为那个人不在了,所以他无人诉说,无人分享,那份原本应有的欣喜之感自然也就被悲痛所取代,消散了去。

而且,于无人之时,他还会有些莫名的焦燥难安,在这几日的哀恸中,不知为何,在心底之处某个柔软之地,还另外隐秘的滋生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的离他而去,让他抓不住又窥探不得。

萧浵沉吟片刻,问他,“阿漓登基之后,可还会迎娶阿娴?”

萧漓另一只垂在榻边的手一下握紧,面上却不显,只问,“皇姐何出此言?”

萧浵反手握住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父皇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制肘住你了,你们也不用再担个太子与太子妃的名义了,如若你不迎娶阿娴,也无人能说什么。”

萧漓垂眸看了眼萧浵握着他的手,沉声道,“父皇在遗诏上,提及了封沈之娴为后。”

他的那位好父皇啊,是怕他不守诺么?是怕他会废了沈之娴的太子妃之位么?竟然会在遗诏上留了这么一手。

呵,既然这是他继承皇位的条件,那么他愿意遵守,就给了沈之娴皇后之位又如何。

萧浵的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眼内看出点什么,须臾后,方道,“阿漓可心悦阿娴?”

萧漓扯了扯嘴角,坦然的任由萧浵打量,“这个问题,皇姐不是早就问过了么?”

在萧沣的大婚宴席上,他以为他早就说清楚了。

萧浵捏了捏他的手,“阿漓,如若你真的对阿娴无心,就不要迎娶她为后,不要把她锁在那个深宫之中,就让她当个平平凡凡的相府千金罢。”

萧漓凉薄一笑,“父皇之言,她自己之意,我从无勉强过她,是她自己愿意的,又何来困住她一说?”

萧浵低低一叹,“阿漓,我只是怕你将来有一日会后悔。”

她怕他后悔,就像她一样,后悔没有在锦荣在生时对他好些,再好些,以至于现如今再也没有了机会。

“皇姐多虑了。”他不是他那父皇,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有心人,又如何会后悔?

萧浵见此,只能道,“阿漓,既然你已决定封阿娴为后,那么将来,就待她好些罢。”

这条路至今,终归是她们永宁宫的人利用了沈之娴在先,欠了沈之娴在先。

萧漓挑了挑眉,“皇姐不怪她吗?”

他以为她会与封锦绣一样,怨恨沈之娴的。

萧浵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摇了摇头,这场夺嫡之争本就是他们兄弟姐弟几人的事,本就是她自己先前造的孽,才害的锦荣,才害的孩儿,又何来怪沈之娴的道理。

萧漓眼眸暗沉一片,眼底有不认同之色,却没再继续,只吩咐她早些安置,然后离开了她的屋子,离开了封家。

此时已是子夜,整个上京城内已经进入了宵禁时刻,萧漓没了顾虑,直接带着暗卫施展轻功,飞檐走壁回宫。

只是,在经过某一处府邸时,萧漓脚下的步伐微顿,目光一凝,扫了一眼熟悉的宅院,然后在暗卫不解的视线中,再次脚下轻点,往皇宫的方向去。

回到永宁宫安置下时,萧漓的脑海中依旧残留着方才看到的那一幕,那个熟悉的院子中,那抹如豆的昏黄光线,就像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般清晰深刻,让他烦躁的蹙紧了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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