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锦荣出殡那日清晨,沈之娴起了个大早,命玉儿给她换上一身素色衣裳,然后梳妆打扮。

其实她昨夜基本就没怎么睡,一个人想事情想得过了子夜还依旧没有任何睡意,等她朦朦胧胧睡过去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白,她至多也就睡了两个多时辰,就起身了。

今日是封锦荣出殡的日子,前几日她因着身子不好,起不了身,不能像爹爹那样去封家吊唁,今日是最后一个送他的机会了,怎么样,她都应该去送送他的。

可她也知道,以她现在这个尴尬的身份与处境,封家人不一定会允许她进入灵堂的,但她只是想略表心意,想亲口对已经离去的人说上一句“对不起”。

不知封家人可会原谅她?不知封锦绣可会让她见见她哥哥?不知浵姐姐的身子有无好点了?浵姐姐还在怪她吗?

而且今日漓哥哥也会去送封锦荣最后一程的吧?她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见到他了,他可还在怪责她?可会原谅她?可会帮着她说服封家人?

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连睡着时都有些恍恍惚惚的梦境,一时是他不再责怪她,原谅了她,他待她依旧像往日那般温柔;一时又是他还在责怪她,不原谅她,他看着她的目光像是看个陌生人般冷寒,甚至是看个仇人般凌厉。

这样的梦境一时甜蜜一时惶恐,反反复复扰得她不得安宁又不得深睡,起身时,沈之娴摇了摇头,发觉脑袋还有些发胀发晕。

“娴儿怎么起身了?”苏子成推门进来,打断了沈之娴的神游太虚。

沈之娴从铜镜处望向苏子成的方向,“今日是封副统领出殡的日子,我想着去送送他。”

闻言,苏子成不赞同的皱起了眉,“娴儿自己的身子都没有养好,现下外面天寒地冻的,就不要去了罢,仔细受寒。”

沈之娴回身,朝着苏子成摇了摇头,“我一定要去的,怎么样,都是我欠了他的,害了他一条命,我无法赔偿,送他最后一程,是我仅能做的了。”

封锦荣的事苏子成辗转从沈右相口中得知了,但知之甚微,毕竟沈右相当时也并未在场。

苏子成低叹一声,“娴儿你太良善了。”

明明是叛贼萧沣的有心算计,这个傻丫头却把所有的过错都往她自己身上揽,可不就是太善良了么。

沈之娴低头苦涩一笑,她良善么?如若她真的良善,又如何会害了这许多的人?

“罢了,娴儿真要去的话,苏哥哥陪娴儿走一趟吧。”知道劝不了她,苏子成提出相陪之意。

那日她进宫他为着身份所限不能陪着她,不能在她最无助最彷徨最害怕的时候陪在她左右,连她受了伤都不能及时为她诊治,已经叫他自责不已了,如今怎能让他放心她一个人去封家?

“不用了,娴儿一个人可以的。”封家人不一定会待见她,她怎好叫苏哥哥陪她一块儿受那些冷言冷语呢?

苏子成却铁了心要一同去,“要么我陪娴儿一块儿去,要么娴儿就留在府中休养,哪儿都不要去,我想沈相也不会应允了你这时候出去的罢。”

沈之娴撇了撇嘴,没再出声,看着他的目光有些讨好。

苏子成默然,半晌后妥协,“我就远远的陪着,不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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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封家早就言明,出殡之日谢绝外人相送,只自家人陪着封锦荣走最后一程,是以,当日的封家府邸内冷冷清清的,更显得萧瑟,沉重,庄严,肃穆了。

沈之娴到时,管家出来相迎,看到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妃娘娘,不好相拦,只口中劝着,“沈小姐请见谅,今日侯爷出殡,只府里自家人相送,不便接待宾客,您看……”

管家的话听着恭敬,实则赶人之意十分明显了。

可沈之娴来此之前早就做好了被拒绝,被责怪的准备了,这会儿又怎会因着这几句话就退缩了呢。

她想了一瞬,转而道,“浵姐姐可在?我先去看看浵姐姐罢。”

管家一怔,这沈相府的千金与他家夫人二公主殿下交好他是知道的,只是现下侯爷仙逝了,他家夫人还会不会愿意见这位沈家千金他不好妄自揣度,所以一时有些踌躇。

沈之娴不需他招呼,浵姐姐的院子她是知道的,就在前厅的后面,需要绕过前厅而去,而此时的前厅正是封锦荣的灵堂,这也是她刚才借口说要找浵姐姐之意,以这个托词去灵堂而已。

刚走到前厅门口,沈之娴想抬步往里,被里面传来的一道冷声呵斥住了,“谁允许你前来的?”

沈之娴抬眼看去,站在前厅门口的是一身素缟的封锦绣。

“我,我想来送送封副统领。”沈之娴看着封锦绣真挚道。

“你还有脸来?我们封家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封锦绣眉目间都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之色。

“对不起,我真的只是想来送送封副统领,想亲口对他说声抱歉。”沈之娴眼中有着满满的歉疚。

封锦绣横手一拦,讥讽道,“收起你那伪善的模样,假如现在躺在棺柩里面的人是你,我对你说声抱歉,你可会原谅?”

“我……”沈之娴被封锦绣一顿直白的抢白,脸色顿时煞白,不知所措。

“锦绣,谁在外面?”灵堂里面有一道虚弱的女声传来,是萧浵的声音。

“无事,嫂嫂,无谓人而已。”说着,封锦绣还朝沈之娴翻了个白眼,不喜之意表达了个十足十。

接着,由里至外响起了脚步声,一道沉稳一道轻缓,沈之娴不需分辨,已经看到了来人,是萧漓与萧浵。

萧浵看到是沈之娴,眼内闪过复杂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阿娴来,所谓何事?”

封锦绣看到萧浵出来,赶忙过去搀扶住她,她小产了只七日,本不该落地的。

沈之娴看着萧浵苍白的脸色,红肿的眼睛,忧心的问,“浵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萧浵点了点头,“阿娴有心了,我已经无恙了。”

沈之娴看着这样的萧浵,只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悄悄的改变,让她觉得很难过。

“浵姐姐,我今日前来,是想祭拜一下封副统领,望浵姐姐允许。”沈之娴低了低头,放低了姿态。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别仗着嫂嫂好说话,就想让她通融,有我在,今日你别想踏进这灵堂半步。”萧浵还未开口,封锦绣就抢先道。

非但如此,她还侧身一挡,挡住了门口的位置,微杨着脑袋一脸的不好相与。

“锦绣。”萧浵不赞同的拉了拉封锦绣的衣袖。

封锦绣以为萧浵要松口,心下不满又着急,皱着眉指着沈之娴对萧浵道,“嫂嫂,你忘了么?是谁害死了哥哥?又是谁害得你悲痛欲绝导致小产的?”

“是她啊,都是她害的啊,她还有何脸面再进我封家?还有何脸面再面对哥哥?”

“祭拜?歉疚?哼,我看她只是想让她自己的心里好过些罢了,我偏不如她的意。”

说着说着,封锦绣又红了眼眶,凭什么她的哥哥只能无声无息的躺在棺柩里,而害了他的人却能这样好端端的站在她们面前,假惺惺的说要祭拜了?

沈之娴不过是想免受自己良心的谴责罢了,她封锦绣才不会让她如意呢。

“锦绣,太子殿下面前不得无礼。”萧浵的本意是想以萧漓为由劝着点封锦绣,不要再说出些什么令沈之娴难堪之语了。

谁知封锦绣听她提到了萧漓,转而又红着眼睛看向了萧漓,脸上是满溢的委屈,“殿下,我们封家历来可都是追随着您的啊,忠诚之心可见一斑,我哥哥他更是自小与您一块儿长大,自小就忠心于您的。”

“他为了您投石问路,为了您以身犯险,更为了您置生死于不顾,您万不能让他连死了都不得安宁,还被她骚扰,让封家人寒了心啊。”

说着,封锦绣恨恨的指向沈之娴,再道,“她帮着叛贼萧沣进宫,指不定存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呢,殿下,您不日即将贵为九五至尊,怎可有这样一位太子妃,甚至是皇后,我劝您还是早早的休弃了她了事。”

“锦绣,住嘴!”萧浵闻言大惊失色,赶忙上前两步拉住封锦绣,把她往自己身后拽,阻止她再说出什么口不择言的“惊人”之语。

要知道,阿漓已经决定登基之后封阿娴为后了,那就是于此事上,除了他们两个当事人,其余任何人都无再转圜的余地了,锦绣此番的言论落在旁人的耳里,是大不敬,是要论罪责罚的,更何况现下萧漓与沈之娴两人还都在场。

她这样的言论,不仅是下了沈之娴的脸面,更是有悖萧漓之意。

封锦绣的情绪还在激动中,可不认为自己的言语有失,被萧浵拉住还心有不悦,“嫂嫂,你拉我做什么?我有哪句说错了?她有哪点配得上殿下的?”

话出口,带了多少私心,怕是只有她自己知晓了罢。

萧浵眼看阻止不了封锦绣说话,灵机一动,伸手捂住她的嘴,然后看向萧漓,脑中想着如何转圜,她的这位四皇弟她太知道了,他可不像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么和善啊。

锦绣年纪小,不谙世事,她既然答应了锦荣要照顾好他妹妹,定要尽力不让她因此受罚。

可萧漓既然已经把封锦绣的话听入了耳,自然不可能当作不知,嘴上虽没说什么,脸色却已经沉了下来。

沈之娴这几日来就在担忧着萧漓也会怪责她,会不原谅她,会因此疏远她,这会儿听了封锦绣的离间之语,心中一滞,颤抖着眼眸看向萧漓,声音哽咽,“漓哥哥,对不起,我只是想祭拜祭拜封副统领,送他最后一程,决没有任何不可告人之心的。”

话未完全说完,已经有温热的液体滑出眼眶,顺着她的脸庞蜿蜒而下,楚楚可怜,温婉动人,叫人不免心生怜惜。

可落在封锦绣的眼内,只觉得她惺惺作态,她嘴被萧浵用力堵着不能说话,眼中的讥嘲之意反而更甚了。

寒鸦掠过屋脊,发出一阵苍凉的“嘎嘎”声,惊起屋檐上的落雪一片,纷纷扬扬洒在几人的身上,更添寒意。

萧漓的目光始终落在沈之娴的身上,眼眸暗沉一片,似是有着极难看懂的情绪,良久,方道,“今日锦荣出殡,相送之人都是亲眷,阿娴的心意我等明白了,锦荣也明白了,阿娴还是先回去吧。”

“我……”沈之娴还想再开口,但视线落入萧漓的眼内,看到他眼里淡淡的却不容违背的拒绝之意,她一下收了口,再难相求。

“那,漓哥哥,我先走了。”沈之娴落寞的低下头回转过身子,跟着管家一步步往外走,背影萧瑟,如同失了所有力气般。

原来漓哥哥真的是在怪责她的,真的是不原谅她的,原来那场梦魇是真的。

封锦绣见沈之娴肯离开了,跟着萧浵回了屋内,守在灵堂前。

谁也没有注意到,萧漓还直直的站在那儿,看着那抹身影一点一点走远,一点一点消失在眼前,什么都没再说,什么也没再做,只一双负在身后的手攥紧成拳,眼内思绪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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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沈之娴出了封府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等在了转角处,等到巳时中,天空又开始有扑簌簌的雪花往下坠落,才看到封家人扛着棺柩出来,往出城的方向去,她远远的尾随着。

他们不让她相送,自有他们的不谅解之意,可她满怀愧疚之心,又岂可心安理得的坐在府中当作今日出殡之事不曾发生过?

远远尾随着,就当是聊表一下心意吧。

巳时末,一行人出了城门,往墓地的方向而去,沈之娴站在城门口,渐渐停下脚步。

她只能送到这里了,再远的路,她不方便相送。

望着远去的一行队伍,隐隐还能听到队伍中传来的萧浵与封锦绣的哭声,沈之娴也满脸泪痕,心里默念:对不起。

唯愿逝者安息,生者释怀。

看着出城的队伍远去,看着沈之娴在城门口停下脚步,一直守护在远处的苏子成这才上前,撑着伞护在她的头顶,为她遮去风雪,一手轻轻拍她的肩,轻声安慰,“娴儿,你做得已经足够了,我们回去吧。”

沈之娴抬眼再望了眼远处渐行渐远的一行人,然后才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又滚落下一串密集的泪珠,转过身,由苏子成护着往回走。

远远看上去,就像苏子成把她揽在怀中一般。

至少,在某人的眼中看来就是这样。

出城的队伍中段,萧漓骑在马背上,侧首往回望,隔着漫天的飞雪,看到这样的一幕,脸色倏地沉了下来,薄唇紧抿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

其实出封家府邸不久,他就发觉了后面尾随着的人,没有理会是不想耽搁落葬的时辰,也不想节外生枝。

走出城门后,他料想到了她不会再跟随着了,想着之前她在宫中曾晕了过去,这几日沈相也说她在府中休养着,他难得动了点恻隐之心,想看看她跟了一路,身子可还好。

谁知竟会叫他看到这样的一幕。

萧漓眼眸微微一眯,紧盯了一眼,然后沉着脸色转回头,不发一语的继续跟随着队伍往前。

只是,刚才那相偕而去的一幕却像是生了根般在他脑海中不断出现,而这几日来他心底的那股莫名焦燥,也随之愈加强烈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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