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新帝萧漓大婚,还是先帝建元帝遗诏中提及的皇后,康禄殿内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萧漓还未到时,已经有好些个官员围着沈右相说着恭贺之语了。
能入朝为官的这些官员们自是最会审时度势了,如今沈家小姐已经被册封为了皇后,沈翰声那可就是国丈啊,不说沈翰声本身已是当朝右相,历经两代帝王,是为官众人们日常巴结的对象,就是为着沈皇后,他们也要笼络住这位沈右相啊。
新帝年轻,后宫之中自然不会只有中宫皇后一人的,祖宗礼法也不允许。
他们这些大家族中,又有谁家是没几位适龄小姐的?若是今后兴办选秀,还不得倚仗一下这位沈皇后的另眼相待,在皇上面前给美言几句了?
当然,若是有幸能被选入宫中,日后是否能得到圣宠,是否能扶摇直上,那就各凭本事了。
沈翰声嫁女的离别愁绪,被这样闹哄哄的一顿恭维,一番劝酒,喝得多了,酒意上头,慢慢也算是消淡了几分。
萧漓到时,康禄殿内正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听闻小太监的通传,众人才从谈笑声中抬起被酒气熏得略显迷蒙的双眼,脑子跟不上反应,缓了几息,才陆陆续续向进来的人行礼,“皇上圣安。”
萧漓没有应声,急步走过众人面前,走上康禄殿内的主位坐下,才目光清淡的扫了一眼底下众朝臣。
有稍微清醒一些的人,看看左右,再看看端坐在上首的那位,眼内露了点迷惑。
这,他怎么感觉刚刚有一阵冷风刮过呢?
而且,为何他会觉得皇上的面色不豫呢?
今日可是皇上的大婚啊,如此喜庆之日,又如何会不悦呢,怕不是他眼花看错了吧?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周围已经有官员们恭敬的对着上首位置的那人说着祝福之语了,“臣等恭贺皇上大婚之喜。”
这人也赶忙加入其中,不再分神理会那些突兀冒出的奇奇怪怪的杂念了。
萧漓面色倒是平静,一一扫过众人,忽地一笑,抬了抬手,“众爱卿平身,赐酒。”
然后,刚才那人晃了晃脑袋,明白了,的确是他想岔了。
新酒上来,有胆大的官员趁着酒兴举杯朝萧漓敬酒,想着此等喜庆的日子,皇上应是会承了他的讨好之意的吧。
萧漓也确实没有拒绝,他端起桌案上安公公给他新添上的酒水,握在手中,思索几瞬。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饮下,然后他们也好借着这个名头也向皇上敬敬酒时,萧漓手上的动作却停住了。
他抬眸打量了一番底下众人,目光在面色已经泛起潮红的沈右相脸上停了下来,嘴角勾着一抹玩味儿的笑,语义不明的道,“要敬酒,也应当是朕先敬右相大人一杯。”
被点到名的沈翰声赶忙出列,睁大眼睛努力保持住几分清明,拱手行礼,“臣惶恐,应当是臣敬皇上,恭祝皇上新婚之喜。”
萧漓眼内滑过一丝讥嘲与仇恨,快得让人捕捉不住,一息后,他眼内满是意味不明的笑意,“那还要多谢右相大人了。”
说罢,萧漓朝沈翰声遥遥举了举杯,先一步饮尽了盏中酒。
沈翰声见状,赶忙快速陪饮了一盏。
只是,再抬起头时,沈翰声的脑子越发晕沉了,他竟然会觉得,上首位置的皇上朝他笑得毛骨悚然,令人胆战心惊。
沈翰声忙抬手扶额,用力揉了揉,他只怕是酒醉太厉害了吧,竟然连认知都出现了障碍。
萧漓饮尽酒后,并没有放下酒盏,而是收入了掌心中,有宽袖遮挡,众人并未发觉。
随后他右手暗暗使力,不过须臾,酒盏已然化作了白色粉末,从他的指缝中漏下来。
旁人没有察觉,可就在萧漓近旁侍候的安公公却看得分明,眼见好好的酒盏竟然化成了点点粉末,落在桌案上,成了一小堆,安公公心下一突,不明白皇上这是怎么了。
明明该是喜庆的日子,为何皇上从今日寅时起就变得这么捉摸不定了?
安公公偷偷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心里暗暗祈祷,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啊。
萧漓并未久留,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就起身离开了,只吩咐了众人继续畅饮。
这几个月来,朝中众臣们已经越来越习惯这位新帝的冷淡做派了,没作他想,看到人离开,没了拘束,更是放开了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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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漓出了康禄殿后,并未直接去福熙宫,而是先去了趟御书房,直到戌时末时,才冷着一张脸色去了福熙宫。
候在福熙宫外的嬷嬷与宫女们见到来人,赶忙上前行礼,起身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偷偷笑了笑。
萧漓并未理会几人,抬步往里走,嬷嬷与宫女们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安公公候在了福熙宫外。
入得主殿寝宫内,嬷嬷与宫女们依着传统,一起齐声热热闹闹的唱声,道了几句洞房花烛的习俗,然后就安静的站在了一旁。
“下去吧。”萧漓忍着不耐淡声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嬷嬷与宫女们福了福身,安静的鱼贯退出,还一并带走了杵在一边的玉儿。
随着关门声落下,整个寝宫内就只剩了沈之娴与萧漓两人,一室安静,只余两人高低错落的清浅呼吸声,沈之娴坐在那儿,攥着手指,想看又看不见他,有喜悦悄悄爬上心头。
萧漓盯着此时穿着大红色喜服盖着喜帕端坐在红色锦褥上的人,脑中一时闪过她儿时乖巧的模样,一时闪过她及笄时娇羞的容颜,一时闪过封锦荣惨死在他面前的那个画面,一时闪过苏子成衣袖中的那道黄色符纸,一时又闪过史忠和自陈罪状的那封密函,眼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芒。
半晌,最终被深不见底的黝黑所取代,萧漓冷着声音平静交代,“很晚了,皇后早些安置吧。”
说完,脚步一转,竟是个打算离开的架势。
沈之娴嘴角的喜悦笑意僵住,有些错愕,完全料不到这是个什么状况,耳听脚步声渐远,赶紧出口唤了一句,“漓哥哥?”
萧漓的身影顿了顿,侧过头看向她,虽然停了下来,出口的话却依旧疏离,“何事?”
沈之娴绞了绞手指,掩在喜帕下的脸上是新嫁娘的娇羞,瓮声瓮气的小声道,“我们,我们还没喝,合卺酒呢。”
而且,他还没挑起她的红盖头呢,不知是否会称心如意呢?
不过这句话沈之娴是无论如何都再也问不出口的。
那得多羞人啊。
萧漓略挑了挑眉,脸上划过一丝讥诮的冷意,思量几息后,径自走到不远处的桌案边,斟了两盏酒,走过来,一盏递给沈之娴,一盏握在自己的手中。
沈之娴盖着喜帕红着脸,就着这个姿势,挽上萧漓的手,独自饮尽了盏中酒。
羞涩当头又视线受阻,她全然没有注意到,从头至尾,萧漓都没有碰过他自己手中的那盏酒,就连低下头都不曾,直到----
一道充满嘲讽意味的冷淡声音响起,“够了吗?”
“什么?”沈之娴不明所以,下意识的抬头接口,满目只有喜帕的红艳之色。
萧漓挣开沈之娴的手,把自己盏中的酒径直倒洒在地上,盯着那一长条的水渍,冷声开口,“你要的朕都做到了,够了吗?”
“漓哥哥……”沈之娴不明白他这说的是什么意思,有点不知所措,偏偏头上还覆着喜帕,她并不能看清他此时的模样。
萧漓“啪”的一声用力捏碎了酒盏,再任由其跌落到地上,摔得更加稀烂,双手负在身后,冷漠交代,“你既贵为皇后,以后还是依着宫中的规矩来,‘漓哥哥’不是你这个身份该叫的,朕以后都不想再听到这个称呼,皇后该称呼朕为皇上。”
说着,人再次往外走去。
沈之娴不知道他这究竟是怎么了,一听到他又要离开,也顾不上那许多,自己拉下头上覆着的喜帕,站起身,唤住已经走到寝宫门口的人,担忧的问,“漓哥哥,你怎么了?”
萧漓侧过身,虽然他身上穿着大红色的喜服,整个人却没有丝毫的喜气,目光冰冷的看向沈之娴,“朕说了,以后叫朕皇上,皇后若是犯了宫规,依罪同样当罚。”
“我……”沈之娴看着面前这个疏离冷漠的人,张了张口,有点不明状况的茫然。
这人是谁?他还是自小陪伴着她的漓哥哥吗?
“你们沈家要的皇后之位,朕已经信守了承诺,你,好自为之。”
说着,萧漓又扫了一眼那滩酒渍,嘴角勾起一个满是讥嘲的弧度,眼内迸射出点点的恨意,“朕很好奇,你在筹备今日的大婚之礼时,可有一刻想过被你害死的锦荣?”
“这盏酒,就当是朕替你敬了被你无辜害死的锦荣与枉死的禁卫军们。”
萧漓眼中盛着凛冽的光芒,一字一句,敲金断玉一般,出口的话让人不由得从骨子里发颤,“沈之娴,你记住,今日不是我萧漓娶了你,是这个帝位娶了你。”
“从今往后,你是皇后,也只是皇后。”
话落,萧漓不再看身后人一眼,快步离开了正殿寝宫,“嘭”的一声摔上门,为这一场不欢而散做了最佳注解。
走至室外,有乍暖还寒的冷风吹拂过面庞,萧漓扬起头,望着天空中暗沉一片无丝毫光亮的夜色,独自慢慢平复心里涌起的积怒与怨恨。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本该冷眼旁观着她的装腔作势的,可看着她,他却忍不住想发怒,忍不住想嘲讽,忍不住想要撕开她那张伪装的面皮,看看真实的她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嘴脸。
可如愿以偿的看到了她的茫然无措,惊慌失措,眼眶泛红,隐忍泪水,受到伤害的模样,他明明该是高兴的,该是满意的,却为何心底深处会泛起莫名的焦燥?
下意识的想要靠近,却又理智的拒绝靠近,只能置之不理,摔门而去。
而又为何,现下入目的分明是暗沉一片的夜色,他脑海深处却还顽固的盘亘着她那双血红的,如同喜服颜色一样的,随时会滴血般的眼眸?
萧漓无奈苦笑了下,心内叹息一声,觉得今日的自己有些失常。
可能是昨日一夜未就寝,才晃了心智吧。
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心,刚才他捏碎酒盏时使了几分力,瓷片的豁开口倏忽间割破了掌心,洇染出汩汩的血迹,混合着先前残留在手上的酒盏粉末,与今日子夜时的那道伤口一起,模糊一片,看着有几分触目惊心。
安公公本以为皇上进了福熙宫,他这一日的当值也可算是结束了,目送着嬷嬷与宫女们离开后,正想着寻一处偏殿打个盹。
还没等他行动,就听到身后传来“嘭”的一声,他惊诧回头,就看到皇上沉着脸色大踏步的走出来,到了院子后,并未离开,而是抬头望着天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本没打算上前打扰的,以免触怒了龙颜,可眼见着皇上抬起右手,手上一片血迹斑驳,他心下一凛,冒着被责骂的风险,近前几步,忧心道,“皇上,您的手……,奴才给您传太医吧?”
安公公自小跟着萧漓,自是知道这位主子多年习武的,不过他还是在那场逼宫时才知道萧漓的身手有多么的了得,可这样了得的身手,怎么会受伤?而且是在福熙宫内受的伤?
安公公募地瞠大双眼,猛然间回头,望向身后关拢着的门扉,这,这,这不会是皇后娘娘所为吧?
可,皇后娘娘自小最是依赖信任喜欢皇上的啊,又怎么会在新婚之夜出这样的状况?
“不必。”萧漓并未当回事,淡淡应了声,负手在后,抬步出了福熙宫,任由血水顺着垂下的手掌,沿着手指,蜿蜒而下,滴落在地,不予理会。
安公公不敢再出声,赶忙跟上皇上的步伐,随着他一块儿离开,走至福熙宫外的拐角处时,他回头看了眼远处的宫殿,抓了抓脑袋,眼内有着满心的疑惑。
这两位主子,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