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二年深秋时节,是大偃朝建朝九十载,朝会上,礼部官员上奏,应当依十年前大偃朝建朝八十载般举行盛大的祭祀典礼,建昌帝萧漓沉吟片刻,应允了下来,命钦天监择吉日行祭祀大典。
十月十二,祭祀大典在太庙进行,这日气候晴朗秋风不燥,倒是真应了钦天监所说的“吉日”之言。
当日,帝后共同出席,依礼进行祭祀典礼的一系列步序。
巳时初,建昌帝萧漓与皇后沈之娴穿着帝后祭祀特制的玄黑色绣龙凤金线冕服,从太庙正门同时抵达,落轿后,萧漓先行踏出,沈之娴在玉儿的搀扶下缓缓走出,萧漓侧眸向她望去,眼眸清淡,平静无波。
沈之娴眼中的亮光黯了黯,微微移开凝在他脸上的视线,走至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站。
礼部官员候在一旁,见帝后抵达后,朗声宣布祭祀大典开始。
萧漓与沈之娴一同走向太庙,在钦天监的唱声中依礼进行着祭拜天地的礼仪。
在一拜首一叩头间,沈之娴竟有些恍惚,觉得这样的一幕像极了去岁初春,她与身边之人举行大婚典礼时的模样。
起身时,沈之娴的脚下有些踉跄,面前伸来一只宽厚的手,入眼处指节修长,还带着微微的薄茧。
沈之娴抬头去看,萧漓正低垂着眉眼,许是阳光太盛了吧,在他的侧脸打上了一层金色的暖光,看着竟是易亲近了几分,又许是离得远看不透彻,让她觉得此刻的他像极了从前那个温雅随和的四皇子殿下。
让她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他依旧是原来的他,而他们也依旧是原来的他们。
把手放入他的手心,沈之娴借着他的力道起身,接受底下朝臣们的跪拜臣服之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漓淡漠的视线一一扫视过底下所有人,在文官一列首位那人身上停顿片刻,嘴角微勾,然后目光落在文官末尾处,那身正六品补服之人身上,嘴角的弧度讥诮而冷寒。
“众爱卿平身。”萧漓冷淡开口,声音不大,但因着用上了内力的关系,清晰的落入了底下众人每一人的耳畔。
近旁的礼部官员起身,谨守着规矩请帝后登上太庙之后的高阶。
祭祀大典,摒退左右,玉儿并不能陪在沈之娴身侧,沈之娴只能自己走上那高阶,即使方才因着多次的拜首之礼,她的腿脚已经有些发软了。
不过,好在萧漓一直牵着她的手,给了她些许的支撑。
两人走过太庙通往高阶的通道,沈之娴悄悄侧眸去看他,心底有些早已熄灭的情愫又不知不觉的活泛了起来,心跳如击鼓,几乎要撞破胸膛,从厚实的衣衫里透体而出般。
他有没有可能……
还不待她多想,身边的人回望过来,对上她的视线,薄唇亲启,打断了她的思绪,“皇后又在筹谋些什么?”
沈之娴一下撞入他的眼眸中,怔楞了下,他的眼内似是有着极难看懂的情绪般,暗沉一片,她想看清,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晰。
低语间,两人已走至了高阶前沿,萧漓微微侧身,朝身后的文武百官望去,沈之娴下意识的随着他的视线也望了过去。
萧漓收回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一身玄黑色绣金线凤凰的皇后规制冕服,衬得她温婉秀丽的容颜更加的大气雍容仪态端方,阳光在她瓷白的肌肤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绒光,更显娇媚,她的眼内盛着水盈盈的光泽,端的是秀美娇艳。
可看着这样的她,萧漓的脸色却越来越冷。
忽地,萧漓扯唇笑了笑,“朕还真没想到,皇后真是了不起,身在后宫,还要筹谋那许多事。”
“嗯?”沈之娴被他突然的讥讽话语打断思绪,有些不明状况的傻楞。
萧漓眼底的冷芒尽显,逼视着她,薄唇吐出的话语犹如敲金断玉般一个字一个字震在她的耳边,“皇后既要照料萧渊,又要宽慰萧澈,还真是忙啊。”
“……”他明明在笑,却不见一丝温度,就像这气候,明明阳光炙盛,却到底已是深秋,透着一丝寒气。
不见她回话,萧漓继续道,“只是朕很好奇,皇后能做到何种地步?萧澈身为藩王,一辈子都出不了封地湘北,单靠几本游记就能宽慰得了?萧渊协助萧沣密谋逼宫,永生囚禁在天牢已是朕对他最大的仁慈了,皇后又能如何做?”
其实,当初照萧漓原本的计划,是安排封锦荣带着禁卫军们守卫皇宫,陈光带着兵部兵将们守护上京城,派了户部侍郎带人守在冷宫,以防萧沣带人入京闯宫。
他算到了萧沣会行不轨之举,也算到了张刚与刑部吏部众人会跟着萧沣同流合污,可他没算到,因着沈之娴手上令牌的关系,闯入皇宫的人会有如此之多,户部兵将们与萧渊带的人对峙上了自然帮不上忙,还好有原礼部的孙宁带人赶到才算是险胜。
可就算是这样,却阻止不了意外的发生,他没预料到萧沣还藏有杀招,也没料到封锦荣会为了救他以性命相抵,最后,封锦荣惨死在他身前,这,是他至今最最遗憾与难以释怀的。
也是他最无法原谅沈之娴,甚至是沈家的。
沈之娴看着他,只觉方才自己突兀冒出的想法果然那么的不合时宜,果然早已熄灭的情愫就该让它永远尘封在心底,永远不再揭开。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变得粘稠逼仄了起来,竟会叫她觉得,无法呼吸了般。
萧漓一步一步稳重又坚定的慢慢踏上台阶,薄唇翕合间,裹挟着冷气的话语依然在继续,“哦,对了,还有苏子成,朕怎么忘了,皇后可是一直都在暗处护着这位苏太医呢。”
然后,萧漓站停住脚步,侧身盯视着她的眼眸,看入她的眼内,明察秋毫洞察人心般道,“或者,朕不该唤他苏子成,而是,程自肃?”
话落,随着掌心里纤细的手传来的微颤,萧漓不意外的察觉到了她的身子在轻轻的发着颤,遂笑得越发凉薄疏离了,带着高不可攀的轻蔑,“萧渊,萧澈,抑或是程自素,朕倒是很有兴趣想知晓,皇后又救得了谁?”
是起风了么?沈之娴突然间感觉整个身子都在泛着冷意,连心底也仿佛被灌入了冷风般,透出冰凉的寒意。
怕被他眼中的冰寒气息冻伤,沈之娴移开目光,不敢再与他对视。
面前是一望无尽头的高阶,她竟有些不敢抬脚踏上,前路好似迷雾重重,又好似空中阁楼,像是要将她吞噬般。
沈之娴仰头望了望高空,此时已近巳时末,旭日高升,秋日的阳光不甚灼热,铺陈下碎金般的点点金光,璀璨夺目,光华万千,却晃得她眼睛生疼。
疼得她不敢直视,疼得她眼角发酸发胀,疼得她觉得是自己的脑海中出现了幻相。
刚刚的那一切,他的那番话,不过通通是她幻想出来的,是她的臆想,不是真的。
“皇后还不快点,是想误了吉时么?”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却又冷漠的声音,伴随着手上用力的一拽,把她从恍惚的出神中给拽了回来。
“哗啦啦”眼前的幻相破碎开来,沈之娴低了低头,嘴角蔓延上一层苦涩。
原来不是幻相,不是臆想,是真的,真的是他在她耳边如此说。
行至高阶顶端,早有钦天监的官员候在那里,为帝后唱声着祭拜之礼,沈之娴依着规矩行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直至完成所有的礼仪。
底下的所有官员们再次拜倒,高呼皇上万岁,大偃朝江山万岁。
萧漓看着底下犹如蝼蚁般跪伏一片的大偃朝肱骨之臣们,眼眸微闪,面上始终不显丝毫情绪。
沈之娴悄悄拿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立即挪开,看向底下众人,尽量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只因,他的眼内深邃幽深,广袤无际,却是万分的冰寒彻骨,望一眼,就能冻住人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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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二年,冬月,东南沿海一带传来捷报,梁超副将自从接手沈从年遗留下的局面后,屡立奇功,终于在冬月初彻底剿灭海寇,大获全胜。
捷报传回上京城,百官恭贺,建昌帝很是满意,当即赐封梁超为上将军,镇守东南沿海。
至此,沈从年此人,就如同从未出现过般,再无人提及,销声匿迹了。
建昌二年以来,建昌帝明里暗里一直在打压沈氏家族,不管是沈家旁支或是庶出,还是沈家的门客或是拥护者,都或多或少的受到了影响。
右相沈翰声自从被建昌帝责罚闭门思过三月后,为人越发的低调,行事也越发的谨慎了。
夏末时,沈翰声从新入朝议事后,每每论及沈氏族人的种种出格行为,萧漓总会状似随意的问他有何意见,而沈翰声也总是谨小慎微的跟着其他人从善如流的答话,不出挑也不出格,让人挑不出半分错。
就是这样,萧漓对沈家的打压也一直在继续,从未停止过。
沈翰声每每听到“退朝”二字,背上都会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湿透衣衫。
他为官多年,揣摩圣意多年,又怎会不明白,如今的这位皇上是在刻意针对着他们沈家呢?
飞鸟尽,良弓藏,如今大偃朝江山社稷安稳,这位年轻的帝王是真的预备要除去他们沈家了么?
他是忘了他自己当初的承诺了么?
那年冬日,上京城一连下了好几场的雪,气候格外的寒气逼人,听闻北方有些地方大雪纷飞,积雪最深处可达膝盖处,各地更是频频报灾。
建昌三年刚开年,东北加急奏折就送至了上京城,奏折上直言,由于雪灾严重,有不少农田及百姓的房屋都被冬雪压塌,真正的路有冻死骨,请求朝廷赈灾救援。
随后,西北之地也送来了两道加急奏折,边关之地天气冷寒,造成天灾无数,不但有百姓被冻死,就连镇守边关的战马都有冻死的情况,当地府衙及上将军陈鹏分别启奏请求朝廷救援。
整整一个月,御书房里的灯火就没有熄灭过,建昌帝萧漓每日下朝后都会召集亲信及户部官员在御书房内商讨灾情及救援事宜,日日彻夜不眠。
三月开春,各地的灾情总算是随着救援工作的有序展开与气候的好转而有所缓解了。
可,还未等众人松懈下一口气,不知从何处起的因,一个事关当今圣上的流言在上京城中悄悄流传开,闹得人心惶惶,闻者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