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三年三月初春,北方地区的雪灾刚刚得以缓解,不知从何处起的因,上京城里的权贵人家当中,悄悄流传开一个传言,一个关于当今圣上的传言。

开春时节,正是各家当家主母与各府小姐以各种名目兴办聚会话家常彼此交流八卦的时节,这一个本还传播得不甚广泛的传言,在这样一场场的聚会当中,被关系好的几人交头接耳的提及,再各自隐晦的透露给其他交好之人,渐渐的,知之者甚广。

不过众人的脑子还是很清醒的,知道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传言,注定只能在彼此的一个眼神一个意会里传播,万不能成为明面上的谈资的。

毕竟,这,可是祸及杀头之事啊。

可纸是永远也包不住火的,更何况是在这些碎嘴的妇孺之间传播的所谓传言。

很快,更多的人听闻了这桩传言,包括在朝的为官者们。

当然,这些朝臣们听闻后,除了后背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外,也会铁青着脸当即斥责一番府里的无知女子,警告她们万不可再谈论,与任何人都不能再提及此事。

饶是如此,这桩传言还是渐渐的传入了宫里,后宫之中。

三月开春,御花园里的景致也大地回春般,从冬雪消融中渐渐探出了各种精致景色,让人流连忘返。

有争奇斗艳的各色花卉,有郁郁葱葱或是含苞待放的各品种树木,有刚破冰不久水流潺动的池塘,有撤下了鲛纱珠帘的各座亭子,有微风阵阵带来的清淡花香,更有旭日高升洒下的融融暖意。

沈之娴带着玉儿走至报春亭附近时,眼见里面正坐着一人在自斟自饮着,脚步停顿下来,侧转过身,欣赏左侧池塘里正欢快游动着的几条红黑色锦鲤,并不欲靠近那边。

近一年来她出福熙宫的次数越发的少了,从去岁祭祀大典后更是没有再出过福熙宫半步,天气冷寒,也无人说什么,近日气候渐暖,每每苏子成来请平安脉时,总规劝着要她多出福熙宫走走,一来解闷,二来呼吸一番草木间的新鲜空气,有助于她的身子康健。

每当此时,沈之娴总是笑笑,并不接话,也并不挪动一分,惹得苏子成每次离开时都假意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的。

今日她是架不住玉儿絮絮叨叨的劝说,看着天色尚好,才点头同意了出福熙宫,谁知,刚逛了没半个时辰,就看到了一个她并不欲与之有过多交集之人。

可她不打算与人攀谈,并不代表别人没有所图。

报春亭里正饮着茶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位久不露面的皇后娘娘,微微勾了勾唇角,带着身边的宫女,施施然的走了过来。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封锦绣微微福了福身,她身后的宫女也跟着行礼。

沈之娴暗自叹了口气,就算她再不愿与这位锦贵妃有过多接触,也无法回避在宫里遇见了时她的近前行礼,遂点了点头,柔声道,“平身。”

等封锦绣站直身后,跟在沈之娴身后的玉儿也依礼朝封锦绣福了福身,见了个礼。

“臣妾久不见娘娘,娘娘今日倒是好兴致,叫臣妾在此处遇着了。”封锦绣笑得张扬。

沈之娴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此刻的封锦绣一身华丽的贵妃装扮,因着久蒙圣宠,整个人看上去光彩夺目,珠光宝气,华贵万分。

可沈之娴看了她半晌,再也不能从她如今的身上找寻到半分,往日里那份让她觉得恣意洒脱的,不拘一格的,让她向往的气质了。

竟会让她觉得,真是好可惜啊。

“本宫随意走走罢了,就不打扰锦贵妃了。”沈之娴无意与她攀谈,说完这句话,转身欲走。

封锦绣本就有心于这场“偶遇”,又怎会让人轻易离开,见着人转身,忙出声阻拦,“臣妾这里有一桩趣事想与皇后娘娘说道说道,不知娘娘有无兴趣?”

沈之娴闻言侧过头,看向她,眼神平静,一副无甚兴趣的模样。

封锦绣弯唇一笑,“臣妾的这桩趣事,是关于皇上……与先帝的。”

沈之娴平静的目光在听到“先帝”二字时,眼眸微微颤了颤,转过身,好整以暇的等着封锦绣的下文。

封锦绣却朝左右看了看,“这桩趣事,臣妾以为,还是摒退左右的好。”

玉儿在沈之娴身后悄悄的拉了拉她的衣裳,无声的表达着她不愿离开的意思,她家娘娘这么善良温柔,她不看紧点,指不定就会被这位又嚣张又心机满满的贵妃娘娘给欺负了去呢。

沈之娴朝她递了个安抚的眼色,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无碍,玉儿只能不满的嘟嘟嘴,警惕的觑了眼封锦绣,然后慢吞吞的挪开距离,还不放心的一步三回头。

看宫女们都走远了,沈之娴淡声开口,“不知锦贵妃所谓何事?”

封锦绣扫了她一眼,忽地一笑,“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趣事,说起来还有些可怖呢,指不定还会惹上杀身之祸,只是臣妾听闻,先帝在世时,待皇后娘娘极好,想着如今先帝虽是驾崩了,他的一些传闻想必娘娘还是会有些兴趣知晓的罢?而且这桩传闻与皇上也有些关系呢。”

“愿闻其详。”封锦绣一而再再而三的可谓吊足了胃口,沈之娴却依然淡定。

她是对封锦绣有亏欠,对二公主萧浵有亏欠,对整个封家都有着深深的亏欠,她是向往以前的封锦绣身上那股随性洒脱不拘小节的气质,但她却不喜欢如今的封锦绣,锦贵妃娘娘。

这份不喜欢,并不是因着她是萧漓在意的人,也不是因着她是整个后宫中独一份得蒙圣宠的人,更不是因着她平日里对自己有意无意的冒犯,对自己后位的觊觎。

只是因为,她不再是原来的封锦绣了,在这个红墙黛瓦勾心斗角的深宫之中,她早已失去了她本来的面目,变得工于心计精于算计了,变得只是“锦贵妃娘娘”了。

封锦绣眼内滑过一抹精光,很快收敛起,笑得意有所指,“是这样的,前几日,臣妾听闻近月来坊间流传着一个传言,有些好奇,遂着人去打探了解了下,这一打探一了解啊,可吓了臣妾一大跳呢,所以,臣妾想着,要与皇后娘娘说道说道,望皇后娘娘给臣妾参详参详。”

“据说,三月初,不知从何处起的传言,说是……”

当年建元帝初初染病时,其实情况不算严重,虽然卧榻几日后建元帝下了旨意,命了当时还是太子身份的萧漓监国,代为处理朝政诸事,但建元帝本身的身子状况也就是虚弱了些,并无大碍。

而且在太医院方院使的精心照料下,随着气候越来越暖和,建元帝的身子状况是有逐渐转好的迹象的,这才会有了当时计划着要重新进行,被拖延下来的,太子萧漓与太子妃沈之娴的大婚典礼。

只是谁也没想到,就在即将进行大婚典礼的前夕,建元帝会再次病倒,而且这一次病情来势汹汹,竟是个药石无灵回天乏力之势。

当初萧沣在逼宫之时,打的旗号是萧漓谋害了建元帝,旨在夺取皇位,这一点之所以被天下人嗤之以鼻,是因为萧漓本就是太子的身份,不管建元帝何时薨逝,这大偃朝的江山都将是他的。

可现在,坊间流传出来的说法是,萧漓当时特地把还居住在宫中的五皇子萧渊赶出宫外,就是为了控制住皇宫,进而控制住建元帝,谋害建元帝,令建元帝的身子再也无法好转。

这一说法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一来,当时萧沣与萧澈都被他下旨命其立即去往封地,萧渊虽然还在京城,但却被挡在了宫门外不准入后宫探视,就连当时萧渊在朝会上请旨求见建元帝,也都被萧漓驳了回去,可见其居心叵测,不臣之心可见一般。

再者,当时建元帝从病重到薨逝,整个福泰宫内外都是萧漓的人在把控着,为此,他还特意收回了当时还是禁卫军统领的张刚的腰牌与兵权,将其赶出了宫外。

当然,福泰宫里还有方院使以及建元帝的心腹太监高公公在。

可据说,当时建元帝驾崩时,方院使与萧漓的亲信是第一时间跪下臣服于萧漓,并高呼新皇万岁的,高公公犹豫再三后终是一同跪了下来。

后来萧漓登基称帝,大局已定后,高公公请旨前往皇陵继续侍奉建元帝,萧漓不只准许了,还赐予了一番赏赐,众人都没有多想,只以为高公公是年事已高。

可如今再往回看,高公公守皇陵不到三月,居然意外身亡了,而且还是不小心跌落高处这种离奇的死法,不得不叫人深思,是否有人蓄意为之。

而且,这几年来,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太医院的方院使是建昌帝萧漓的人,那么有心之人不免就会有些疑惑了,这方院使是一直都是萧漓的人,抑或者只是在萧漓登基后才是他的人?

去岁大偃朝建朝九十载,建昌帝刚刚在太庙进行了祭祀大典,之后北方地区就频频发生特大雪灾,导致农田房屋被毁,死伤无数。

种种迹象分开来看,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如果想深一步,把这些迹象都整合串联在一块儿看,那么……真正是细思极恐。

不知是谁传开的,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当众人耳闻这些串联起的前因后果后,才惊恐的发现,这……

难道是建昌帝指使了方院使谋害了建元帝,以期早日掌控皇权?

难道当初萧沣的逼宫之举是真的事出有因,而不是造反?

难道高公公是被建昌帝萧漓利用完了后迫害身亡的?

难道建昌帝萧漓为了这个皇位真的密谋残害了建元帝,然后……篡位?

难道所谓的天灾其实是上天的一种预警,天降异象,必有所祸?

封锦绣口中的传言说到尾声,嘴唇翕合的速度缓了下来,眼见沈之娴越听越煞白一片的脸色,眼内闪过一抹算计得逞的精光,脸上是恰到好处的不安之色。

“这些也是臣妾听来的传言,不知真实内情如何,臣妾想着皇后娘娘与先帝及皇上相处多年,想请娘娘指点一二,皇上应不会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举罢?”

沈之娴掩藏在袖中的手紧紧的攥紧,太用力了导致手上青白一片,所幸无人察觉到,虽然脸色煞白一片,她的语气还维持着刻意的平稳,“锦贵妃身为皇上的后妃,此等谬论怎可相信?坊间传言只是坊间传言罢了,皇上的为人锦贵妃难道还需怀疑么?”

“本宫累了,此番无稽之谈不听也罢,本宫先回了,锦贵妃自便。”

说着,沈之娴僵硬的转过身,茫然的朝福熙宫的方向去,连玉儿是何时走至她身边扶着她的,她都没有所觉。

封锦绣站在原地,看着沈之娴渐行渐远,嘴角慢慢浮上一抹讽刺的弧度。

如今这位皇上是何种人她如何会不知晓?

真正不知晓的怕是沈之娴自己吧?

在先帝与皇上之间,沈之娴会选择相信谁呢?

她不擅弈棋,只是在这深宫之中,她早已学会了算计人心,这一局她先一步落下了一着棋子,沈之娴又会如何落下一步的棋呢?

沈之娴神思不属的回到福熙宫中,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于无人处,终是控制不住身子簌簌的发抖,脸上满是惊恐后怕,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传言只是传言,如何能相信?

他虽是不喜欢她,虽是为了皇位利用算计了她,但他不会谋害皇伯伯的,他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

可,不知为何,心底深处却冒出阵阵慌乱无措,令她坐立难安。

他能隐藏起自己会武的身手不显山露水,他能临危不乱的安排好人手抵御逼宫的叛贼,他能以一己之力控制住朝堂之上的内忧外乱,他能从容不迫有谋划的打压消弱沈家的权势,可见他是一个心思多么细密之人。

这样的人,真的不会有那番不堪的令人发指的谋逆之举么?

皇伯伯真的是病逝的,而不是其他的原因?

沈之娴捧起一盏茶,手却抖得厉害,茶盏中的茶水被晃得洒了一手一地,她却毫无所觉。

如果是,皇伯伯待她如此好,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萧漓?

如果不是,那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能流传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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