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日后,四月初一,是祖宗礼法规矩规定的皇上该安置在皇后宫中之日。

先前因着北方各地的大范围雪灾与救援安排,萧漓日日忙于政事,之后开春时节又忙于各地府衙官员的任免事宜,算来,他已有一月多未曾去过福熙宫了。

其实萧漓从未安置在福熙宫内过,每月只不过依着规矩去两趟,用几盏茶,坐一会儿就会离开。

自从去岁祭祀大典,两人的那番谈话后,萧漓每次在福熙宫里逗留的时间越发的少了,有时候连一盏茶都没饮完就会沉着一张脸离开,更别说是与沈之娴说上两句话了。

这样细细一究,两人竟是有好几个月未曾好好说过话了。

御书房里,晚膳过后,安公公眼看着皇上又预备埋头在一堆奏折中了,踌躇了片刻,近前小声提醒,“皇上,今日是四月初一。”

萧漓翻阅手中奏折的动作不见停,随口“嗯”了声。

安公公观察着他的脸色,继续提醒,“今日该去福熙宫了。”

萧漓闻言,掀了掀眼皮,朝他瞥了眼,意味深长又淡漠沉静,一眼过后,他低下头,继续查阅手中的奏折,不置一词。

安公公赶忙收声,侍候在一侧,站了半晌,眼见皇上依旧不为所动,猜测他今日应不会再去福熙宫了,暗自摇了摇头,张罗着为他添置上一盏热茶。

萧漓批阅完今日积压的奏折,端起茶盏饮了口,随意一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安公公勾着脑袋往外瞧了眼天色,转回头回禀,“应是亥时初了,皇上可是要安置了?”

萧漓垂目以碗盖撇了撇茶盏中的茶叶,看了眼里面太平猴魁嫩绿明亮的茶色,然后盖拢碗盖,放下茶盏,站起身,边往外走边吩咐,“去福熙宫。”

安公公一愣,又望了眼天色,反应过来后,赶紧跟上皇上的脚步,眼内有着不解之色。

现下已是亥时初了,皇后娘娘怕是早已安置下了,皇上这时候去……是打算今日安置在福熙宫里了?

想到此处,安公公心里一乐,自从封后大典至今,已有两年时间了,皇上一直未有安置在福熙宫内过,这一举动早已为皇后娘娘惹了不少的闲话了,之后皇上又一直宠幸着锦贵妃,对皇后娘娘不闻不问的,作为从小看着他们一路相处长大的安公公来说,真的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对他来说,自小相处的皇后娘娘,怎么也比锦贵妃要来得亲厚上不少,更何况,依着皇上平日里的种种做派,他可不相信皇上真的能对皇后娘娘置之不理的。

如今,皇上愿意安置在福熙宫,对他来说,可不就是一个好的开始,一件大喜事,值得他乐呵乐呵了?

萧漓可没闲情逸致去猜测他的这位总管太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走至福熙宫外,眼见里面早已熄了灯火暗黑一片的宫殿,朝安公公意有所指的望了眼。

安公公醒目,也是心里高兴,嘴角抿着笑,上前去敲宫门。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整个福熙宫内外已亮如白昼,灯火通明。

萧漓抬步往里走,走至福熙宫正殿寝宫内时,沈之娴已经披衣起身了。

看着信步走进来的人,沈之娴望着他,眼内盛着满满的忧思。

其实这三日来,她没有一刻觉得安宁的,也没有一夜能安睡的,今日也是这样,虽是熄了灯火,但她并未真正睡去,只是躺在榻上,眸色清明的望着窗外的月夜,了无睡意。

这三日来,她有想过要去向他询问的,可又怕他会真的承认,那就真正一点侥幸的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这样纠结的过了三日,不想他今日竟会深夜来此处。

晚膳时玉儿提醒了句,说今日是初一,当时她执箸的手顿了顿,不是没想过他也许会过来的,可等到酉时末,还不见小太监的通传,又想到近一个多月来他政事繁忙未曾露过面,她就想着也许今日他也不会来了吧。

这样一番推测后,她竟发觉自己很明显的舒了一口气。

也是那时,她才恍然,原来自己是惧怕见到此时的他的。

现下突然听到通传,看到人入内,沈之娴发觉自己心跳得有些块,绞在一块儿的手指泄露出了几分她紧张忐忑的心绪。

玉儿朝萧漓见了个礼,为两人备置上一盅茶,又福了福身,才退了出去,为两人掩上门。

萧漓就站在沈之娴的面前,面色清淡的低头看着她,沈之娴反应过来,赶忙行了个礼,“臣妾见过皇上,皇上圣安。”

“嗯,”萧漓这才转身,眉眼不动的应了声,迳自掀袍落座,端的是一派闲适。

沈之娴近前为他斟上一盏茶,递给他,“皇上请用茶。”

说话的间隙,沈之娴的眼角余光不住的落在他的面上,有些欲言又止。

那么明显的一道视线萧漓又怎会察觉不出,但他并未理睬,好整以暇的用着茶水,一口接一口的饮着。

不知是不是他的心里作用,他总觉得福熙宫里的茶水比之旁的地方要来得有些不同,同样是进贡的他惯常喝的太平猴魁,他总能在这里品尝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好似是花香,又不是兰花香,是很淡很淡的若有似无的一股花香,凑近嗅嗅,香味近似梨花香,可仔细打量,又不见一丝一毫梨花的踪迹。

太平猴魁本身的茶味与这一丝不见踪影却独留在口中的花香味融合得很完美,更添茶韵醇厚甘甜,齿颊留香,久久不散。

叫他疑惑不解,念念不忘,每日用茶,总会想到此处茶水的特别。

用完了一盏茶,萧漓搁置下茶盏,抬起眉眼看向站在近前的人,“皇后有话要与朕说?”

面前的人一身单薄的淡绿色寝衣,薄纱材质的衣料穿在她的身上,显得很飘逸宽松,也显得她万分的消瘦,她白皙的脸上无一丝血色,说是苍白也不为过,眼睑下有着很明显的青色,像是没有好好休息过般,整个人上下都透着一股虚弱的憔悴,萧漓眉峰微隆,心下不悦,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何。

沈之娴到口的话吞咽几番,终究抵不过心里的不安与惶恐,斟酌片刻,问的小心翼翼,“臣妾听说,太医院里的方院使是皇上的人?”

萧漓闻言,挑了挑眉,斜了她一眼,嘴角扯出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皇后不知么?这大偃朝的江山,所有的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是朕的人。”

沈之娴被他怼的一噎,抿了抿唇,低垂下眼眸,再开口时声音也低下去了几分,“臣妾听说,高公公死得离奇,有些可疑?”

萧漓没有立即接话,反而闲适的为自己又斟了一盏茶,如同浑不在意一个人的生死般,一边又饮了几口茶水,一边声色毫无起伏的淡薄的问,“皇后听谁说的?”

“我……臣妾,只是听说。”沈之娴又下意识的绞紧了手指。

萧漓看着茶盏中同样嫩绿明亮的茶色,还是思索不出到底哪儿来的让他觉得回味的挂念的梨花香味儿,遂不再研究,随手放置在一旁,抬头看向罚站似的站在他近前的人,要笑不笑的道,“皇后到底想问什么?”

今日有言官呈上奏折,说是近日来坊间有些传言,是关于他与先帝的,还流传出什么天降大灾必有异象的佐证,以此来蛊惑人心妖言惑众,言官启奏,此事务必严查,万不可姑息养奸,动摇到大偃朝如今安稳的江山社稷根本。

他看得心底发笑,如此荒谬的言论竟然还有人会相信,进而在上京城的权贵当中流传?

翻罢奏折,他突然有些好奇,不知若是他的那位皇后听闻此番传言,会有何感想呢?是否会相信呢?又会如何做呢?

实在禁不住心底莫名的想探知的欲望,他特地深夜来了趟福熙宫,本想试探一番的,如今看来,他的这位皇后应是已经听闻了传言罢。

呵,她的此番反应还真是没让他失望啊。

沈之娴看着他明明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的疏离模样,咬了咬下唇,思索一刻,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当初皇伯伯病倒时,是真的已经药石无灵无法医治了么?还是……?”

萧漓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一片,压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仰仗着身高的优势,俯身看向她,带着点儿压迫的意味,“嗤”笑一声,“还是什么?皇后在怀疑什么?怀疑是朕谋害了先帝?”

“我……我不知。”沈之娴被他逼近的身子欺压着,不得不仰着脑袋看他,可他身上的戾气太盛了,直直往她的面门扑来,压得她觉得呼吸都困难,不由得往后倒退了一步。

可还没等她站稳,手腕就被他桎梏住,被用力的往他身前一拉,两人竟是更近的距离,她几乎撞上他的胸膛。

萧漓拽着她的手,眼眸微微一眯,眼内迸射出锋利的冷芒,而他的声音更是冷寒,“不知什么?皇后如此问,不就是怀疑朕谋害了先帝么?就当是朕谋害了先帝,皇后又预备如何呢?”

沈之娴瞳孔猛地一缩,身子不由得颤了颤,他眼中的冷芒他话语中的冷寒,通通都有如实质般,像是锋利的刀刃直直的向她刺来,刺得她千疮百孔,刺得她鲜血直流,刺得她惶恐无措。

她被这巨大的震惊与恐慌笼罩住,没有发觉到,萧漓说的是“就当是”,而不是“就是。”

“不会的,不会的,为什么啊?皇伯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已经把太子之位给了你了,这个皇位早晚都会是你的啊,你为什么要如此做啊?”沈之娴仓惶的摇头,眼眶中的泪水汹涌而出,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他居然承认了,竟然真的是他。

可是,为什么啊?

萧漓的目光如覆上了一层霜雪般凌寒,迫视着她,嘴角勾出一抹狠决的弧度,“为什么?他自小不待见朕,皇后不知道吗?他一开始并不想把这皇位传给朕的,皇后不知道吗?在皇后的心里,他是亲切慈祥的皇伯伯,可在朕的眼里,他不过就是一个冷酷无情,残害忠良,迫害母妃,无视朕,垂垂老矣又大权在握的,苟延残喘着的将死之人罢了,这样的人,朕就算是送他一程又如何?”

沈之娴闭了闭眼,又滑落下一串泪珠,再睁眼时,她透过晶莹剔透的泪水看向他,固执的看入他的眼内,哑着声音声嘶力竭般道,“所以,就因着他对你的不喜,你就要谋害他?你在算计他,残害他,夺得这个皇位时,有没有哪怕一刻,想到过他是你的父皇啊,是生你养你的父皇啊?”

萧漓眼中风云聚积,讳莫如深,像是沉压下来的乌云般,内里透着电闪雷鸣千钧之势,他盯视着面前顽固又偏信的人,良久,忽地一笑,笑得寒凉,手上猛地用力一掼,掷开她的手腕,“呵,呵呵,皇后如今是后悔了么?后悔当初选择的是朕,而不是萧澈么?”

“你……”沈之娴不妨他突然的动作,身子后仰,脚下趔趄,往后跌去。

萧漓嘴角勾出一抹讥诮的弧度,满目嘲讽,“可惜啊,真是可惜,就算如此,朕也已是这大偃朝的主宰了,皇后又能拿朕如何?”

沈之娴跌坐在床榻上,手碰倒了榻边的胭脂盒,扬起一片齑粉翻飞。

在这片粉白色齑粉阻挡的薄雾中,她听到萧漓用力的踹开了寝宫的殿门,大跨步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下旨,“皇后沈氏,尊卑不分,僭越失礼,言行失仪,责罚闭门思过一月,即刻起实行。”

话落,他人已走出福熙宫外,头也不回。

沈之娴强撑着走至寝宫门边时,只来得及看到一抹他高挺却蓬薄着怒气的背影。

高公公与玉儿都一脸懵然,完全不明白这两位主子这是又怎么了,高公公看着皇上快步走远,不敢耽搁,赶忙小跑着跟上,玉儿想近前搀扶沈之娴,却看到她失了力般缓缓的软坐了下来。

“娘娘,出什么事了?”玉儿蹲在沈之娴面前,放低了声音轻声哄着。

沈之娴仰起头,眼睛通红一片,脸颊上布满了湿迹,她望着满院子静静伫立着的,随风飘落下花瓣的梨树,对玉儿的问话置若罔闻,眼中尽是茫然。

这人真的还是她自小就认识的那人么?

是他本性如此,还是这个皇位就真的这么重要,重要到能让他丧失了为人最基本的良知?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