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悔了。”

几乎是喃喃自语的微弱声音,带着无尽的哀伤,落入近旁的玉儿的耳中,玉儿一怔,随即很快反应过来,眼中的泪落得更汹涌了,她趴着沈之娴道,“小姐,您别这样,相爷已经不在了,您可要好好的活下去啊。”

没有唤沈之娴“娘娘”,而是唤的旧时的称呼“小姐”,到此刻,玉儿才终于了悟,昨日苏子成唤她家小姐“娴儿”是何意了。

在他们心底最深处,沈之娴于她们而言,首先是家人,是“娴儿”,是“小姐”,而不是这深宫后院里的“皇后娘娘。”

在遭逢巨变,在受伤难过时,他们几人才是自幼相伴长大,是守望相助的一家人,沈之娴这个人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皇后娘娘”这个身份。

沈之娴话一出口,玉儿就记起,在建昌元年,锦贵妃入宫当夜,皇上安置在了永宁宫中,招了锦贵妃侍寝。

那夜她家小姐在福熙宫外站了一夜,染上了寒疾,卧榻病了三日,三日后,刚刚痊愈的沈之娴执意起身,把当年四皇子殿下送予她的物什全部归置到了一个檀木箱子里,然后把锁匙交予她,让她寻个地方丢弃掉。

当年的她接过锁匙时,曾问过她家小姐,有无后悔,她家小姐没有回答她,她就明白了,她是不后悔的,即使那个人背弃了当初的承诺,即使那个人新婚之夜丢下她一人独守空房,即使那个人成婚不过四月就选秀纳妃,她依旧是不后悔的。

这几年来,她家小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作为福熙宫里的大宫女,她家小姐的贴身宫女又怎会不明白?

她家小姐作为堂堂正宫皇后,福熙宫里的宫女太监规制别说是比不上锦贵妃的永宁宫了,就连新进宫才几个月的梅妃的永清宫都比不过,这无疑是皇上在所有后宫妃嫔面前落她家小姐的脸面。

甚至,前几日她家小姐晕倒,她依着苏太医开的药方去太医院取药时,福熙宫里连个能照顾她家小姐的宫女都没有,只能坏了规矩,任由苏太医独自留在后妃的寝宫内,代为照看。

她每次见到锦贵妃与梅妃都没有好脸色,虽说是真不待见那两人,但其实追根溯源,说到底,还有些隐隐的恨铁不成钢的心思在。

她心里头又何尝不曾在偷偷的埋怨着她家小姐对皇上用情太深,太过执着,为着皇上什么都可以忍让,什么都可以接受,什么都可以迁就。

可这一步一步的退让,任何事都逆来顺受,又何曾让皇上满意过她,善待过她了?

不止没有,反而还招来了有心之人的陷害,最终是让她自己身陷囹圄,百口莫辩。

她不明白,如今的皇上有哪一点值得她家小姐如此心悦,如此委曲求全了?

可真当沈之娴亲口说出“后悔了”这三个字时,真当她从她黯淡的,失去光泽的眼内,清晰的看出无望的死心与无尽的哀恸时,她却没有觉得舒坦,没有觉得解气,反而是满满的心疼与不舍,还有不安。

她不知道亲口承认自己“后悔”的她家小姐,心底的伤究竟有多重,才会让她再也无法忍受,宣之于口。

她怕她家小姐这一日来经历了如此重大的变故,会想不开,毕竟昨日在相府时,她可是亲眼所见她家小姐面对相爷的突然过世有多悲痛与癫狂的,再加上这一夜的欺辱,双重打击下,让她更是忧心不已。

她也是到这一刻才醒悟,原来,比起现在这般模样,她宁愿她家小姐能依旧沉浸在,往日里她自己编织出来的,一切如常得过且过的假象中。

至少,那样就不会伤,不会痛,不会无望,不会心死。

沈之娴蜷缩在玉儿给她新铺的床褥中,身上明明盖着厚重的锦被,她掩在被中的手却依旧冰凉一片,整个身子都冰凉一片,冷得她要掐紧自己的手心,紧咬牙关,才能控制住身子不发颤,不露异样,不叫玉儿发觉。

良久,沈之娴才轻轻缓了口气,哑着嗓子低声问,“子成如何了?”

昨日在相府时她晕了过去,最后的记忆是萧漓要杀了子成,后面发生了何事,她就人事不知了,也不知最后子成是否逢凶化吉逃过了劫难,昨夜醒来后经历了那番羞辱,她也不敢再多提子成一个字。

玉儿见沈之娴回过神来了,擦了擦眼泪赶紧回禀,“苏太医被皇上责罚了五十大板,已押入了天牢,说是以待处决。”

沈之娴眼内染上了忧色,“五十大板?还有待处决?”

她昨日明明见到子成受了萧漓一掌的,唇边还有流淌下来的血迹,分明是已经受了伤的,子成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在已经受伤的情况下,又如何受得住五十大板?

还有待处决?萧漓这是铁了心想要子成的命么?

是不是他们所有人的命,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一只卑微的蝼蚁,他想捏死便可随便捏死?

不,不可以,她已经失去了爹爹,再不能失去自小待她胜过亲人般的子成了。

玉儿伸手,轻轻的为她抹平眉间的褶皱,哄劝道,“苏太医人还在天牢,就尚有一线生机,小姐您切勿在此时劳心,先好好休息一会儿吧,您的身子可经不起这般折腾啊,若是相爷泉下有知,看到您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该有多心疼啊。”

沈之娴却摇了摇头,吩咐,“玉儿,你去为本宫取一身孝服来。”

“这……”玉儿有些为难,宫中并无丧事,却在宫里披麻戴孝,若被有心人得知,又是一桩罪过了。

“去吧。”沈之娴吩咐完,不再看她,目光落向了窗外。

窗外的天色已经透亮,一夜的风雨洗礼早已平息,此时已升起了朝阳,就像昨夜的那场风雨不曾存在过,昨日的悲伤哀恸也不曾存在过般。

可她的世界却是真实的生生的改变了,她从此失去了爹爹,失去了她唯剩的血脉至亲。

如今她出不了宫,不能在爹爹的灵堂前尽最后的孝心,至少让她披一身孝服,略表心意吧。

玉儿见沈之娴坚持,只能摇了摇头,轻叹口气,按着她的吩咐去办事了。

孝服取来后,玉儿帮沈之娴穿着妥帖,沈之娴看向铜镜中头戴白色簪花,一身素白孝衣的人影,眼眸轻转,低声又吩咐,“你去规整一下,看看当初带进宫的物什,书画字帖,玉器绸缎,首饰银两,如今还剩余多少。”

“小姐,您查这些做什么?”玉儿不解。

沈之娴没有多解释,只道,“自是日后有用处。”

玉儿领命,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刚打开门,沈之娴轻缓的声音从妆奁台边传来,“玉儿,记住,在宫里,千万不要乱了称呼。”

她可以违逆宫规,可以不顾生死,但她不能任由玉儿如此,玉儿对她来说,同样情同亲人。

玉儿一怔,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

寝宫的殿门轻轻的被阖上,沈之娴呆呆的坐着,低头看向自己一身的素白,半晌,又有汩汩的泪水奔流而出,砸在衣襟处,砸在手背处,砸在裙裾处,洇染开点点的湿迹。

她慢慢的蹲下身,紧紧的环抱住自己,努力克制住冰冷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发颤,克制住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良久,沈之娴才慢慢平静下来,她抬起泪眼望向窗外,跪行几步,就这样跪在窗口的位置,以自己的方式,为她唯一的至亲,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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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上,因着沈右相的突然离世,许多的政事需得重新谋划,交予旁人,另则,新任右相大人的人选也有待商榷,整整三日,萧漓下朝后一直在御书房内诏见近臣,再未踏足过福熙宫,也未踏足过后宫。

永清宫里的梅妃自那日回到宫里后就一直有些担忧,不知是不是自己贸然跟随皇上出宫去沈相府的举动惹了皇上的不快,皇上才会这几日都不曾来看过她一回。

那日回宫后,她本想去福泰宫寻皇上的,可听闻皇上径直去了福熙宫,还一夜未出,她就有些担忧了。

在那沈皇后做出如此有违宫规的事情后,皇上还依旧安置在她的福熙宫中,她觉得这沈皇后也许真的有如锦贵妃所说的那般,不容小觑。

第四日午时,梅妃听闻锦贵妃着人去御书房给皇上送了补身子的汤水,面无异色,垂眸饮了几口茶水,计上心头。

晚间时,梅妃才用了几筷晚膳,突然掩面垂了泪,贴身宫女忙着急询问,梅妃摇头不语,神色凄然。

贴身宫女眼眸轻转,耐着性子哄,哄了半晌,梅妃终于抽抽泣泣的哽咽,说是想念腹中失去的小皇子了,实在难忍悲痛。

贴身宫女宽慰了几句仍不见梅妃情绪好转,试探着问梅妃意欲如何,梅妃思量片刻,拉着贴身宫女的手,让她去福泰宫请皇上过来相陪。

等人离开后,梅妃擦拭掉眼角的泪迹,嘴角有一丝细微的弧度。

此时的福泰宫中,暗卫悄无声息的跪在萧漓桌案近前,等候吩咐。

萧漓翻阅完一本奏折,放置一边,取过又一本,沉声道,“说。”

暗卫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回,“皇后娘娘自回宫后一直待在寝宫内,闭门不出,每日都着一身素白孝服,跪在临窗位置,从日出到日落,未曾停歇过。”

萧漓执着手中的狼毫笔在奏折上画下一个红圈,漫声道,“沈太妃去过福熙宫了?”

暗卫忙道,“太妃娘娘闻讯后已去过福熙宫,在寝宫外相劝了一个时辰,皇后娘娘依旧闭门不出,也未有任何回应。”

萧漓淡淡的“嗯”了声,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可暗卫却觉得有些发怵。

就在殿内的空气渐渐压抑时,安公公进来小声回禀,“皇上,永清宫宫女来见,说是梅妃娘娘晚膳时又想起了小皇子,落泪不止,求皇上能移步永清宫相伴。”

萧漓挑了挑眉,嘴角勾出一抹讽刺的弧度,未置一言,直到批阅完剩余的所有奏折,才瞥了眼暗卫,“下去。”

暗卫拱手而退,如来时那般,依旧无声无息。

萧漓端起一盏热茶,饮下几口,垂眸看向茶盏中的茶叶,似是在寻找什么研究什么,半刻后,他放下茶盏,起身往外走,“去永清宫。”

永清宫中,梅妃见萧漓真的来了,喜上眉梢,可很快就掩饰住了,只拿丝帕擦拭眼角,声音染上了哭腔,“皇上……”

萧漓坐到她近前,状似不解的问,“爱妃怎的又伤心了?”

梅妃低了低头,“臣妾想起了无辜的小皇子,实在忍不住,皇上又久不来看臣妾,臣妾甚是想念皇上。”

萧漓扶着她躺下,宽慰道,“朕这几日政事繁忙,爱妃勿忧心,养好身子要紧。”

梅妃顺势拉住他的衣袖,脸上是楚楚可怜的祈求之色,“那今日,皇上就留下来陪臣妾可好?”

萧漓垂眸看向她,募地一笑,拉开她的手,道,“爱妃身子还虚弱着,此时自然是不可的,等爱妃养好了身子,朕再留下陪爱妃罢。”

梅妃这才展颜一笑,目送着萧漓离开,心下安定了不少。

出得永清宫,萧漓思量一瞬,脚步一转,往另一处宫殿而去。

第二日,萧漓前夜安置在了永宁宫中的消息传入梅妃耳中,梅妃面上不显,于无人处,却砸了妆奁台上的所有齑粉盒。

自那日后,萧漓夜夜安置在永宁宫中,宫中传闻,锦贵妃盛宠犹如当年,只有封锦绣夜夜独守空无一人的寝宫时,眼内盛满一片自嘲不甘之色。

沈之娴独自关在寝宫内跪了整整七日,七日后是沈翰声的出殡之日,夜间,沈之娴寻来炭盆,烧了一身孝服,火光映衬下,她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涟涟。

沈翰声出殡当夜,萧漓未离开,可封锦绣却察觉,他周身的气息冷沉骇人,仿佛连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稀薄压抑了起来,叫人无法呼吸。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他。

第二日一早,封锦绣起身时,萧漓早已离开,桌案上只余一只碎裂的茶盏,有黄绿色的茶水流淌开来,无声无息。

封锦绣捻起一片碎裂瓷片,仔细打量,眸中闪过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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