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翰声出殡后一日,朝会上,萧漓神色肃然,原本为着官员任免,新任右相大人人选,各地秋收情况等诸事,正在进行深入浅出的交流,探讨不休的朝臣们,终于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乾庆殿内的气氛因着上位的某人,越来越冷凝后,声音不由得渐渐低了下去,眼观鼻鼻观心,低垂着眉眼,直至再无一人开口。

安公公陪侍在一旁,看了眼安静下来的大臣们,思量了番,揣着小心轻声问坐在高位上之人,“皇上,是否退朝了?”

其实自昨日晚间起,他就察觉出了皇上的心情不豫,当然,自那日出宫去右相沈家府邸回来后,皇上的脸色就一直不见好,只是昨日晚间时愈加的显见了而已。

他能感觉到皇上周身的气压冷沉,像是憋着一股欲发未发的怒气,又像是在与谁置气一般,令他都不敢随意靠近一步。

而今日寅时,皇上自永宁宫回来后,一身低沉冷锐的气息竟是不降反升了,令他有些不解。

明明这几日宫内外诸事如常无恙啊,皇上这是怎么了?

萧漓冷眼扫视过一圈底下安静下来站着的朝臣们,眼眸微闪,沉吟半刻,眉峰微蹙,薄唇亲启,似是不情不愿的沉声下旨,“已故右相沈翰声,伺奉两代君王,劳苦功高,功在千秋,今不幸离世,朕甚感痛心,特追封右相沈翰声为护国公,享国公尊荣。”

此圣旨一出,底下群臣们闻言皆一怔,有些面面相觑,这几年来,皇上与沈右相之间的龃龉时有发生,两人的面和心不和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皇上对于沈家的打压大家也都是有目共睹的,再加上现如今唯一的皇嗣还是在沈皇后的福熙宫里出的事,他们原本都以为不管是沈家还是沈皇后,这次都是难逃重责了。

谁也没有预料到,沈右相竟然会在此时出事,虽说右相府对外宣称的是沈翰声感染了重疾,药石无灵,才会突发暴毙身亡的。

但明眼人回过味儿来后,难免不由得深思,这沈右相的离世之事也太过突兀了些,蹊跷了些,怎么看都有些畏罪抵命的嫌疑在里头。

更何况,自沈右相出事至今,皇上对右相大人的身故只字不提,只命众人谋划商议接替的人选,更加佐证了那些有的放矢的猜测了。

那些平日里与沈翰声政见相左的在朝官员们,已经早早的摩拳擦掌了,就等着这位前右相大人出殡之后,沈家没落了下去后,好落井下石欺压一番如今已没了主心骨的沈家众人了。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明明七日内未颁发任何圣旨的皇上,明明七日内对沈右相的离世未置一词的皇上,明明现如今已过了沈右相的出殡之日,皇上却在这时毫无预兆的下了圣旨。

护国公?!

这是何等的尊荣。

大偃朝开朝至今九十余载,也只在先祖皇帝时赐封过一位护国公,当时的那位德高望重的护国公大人,可是跟随着先祖皇帝一起逐鹿中原,并肩抗敌,打下这大偃朝江山的开国功臣之一啊。

如今的沈翰声只不过是区区一介文官,就算再才高八斗,辅佐过两代君王,睿智通达,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又如何比得过那一位坐拥半壁江山的实战之功了?

他沈翰声有何德何能可担此盛名了?

毫无疑问,这道圣旨一下,无非是皇上在间接的替沈家平反了谋害皇嗣一事,佐证了沈右相是真的突发重疾身故,而不是众人暗地里口口相传猜测的畏罪偿命。

能入得乾庆殿的朝臣们到底是最会察言观色的,当下几人对视几眼,尽管心里再疑窦丛生,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拱手齐齐朗声回道,“皇上英明。”

萧漓面上的不悦更甚了,绷着一张脸,起身冷声道,“退朝。”

然后,一拂袖,先一步离开了乾庆殿。

众朝臣们赶忙恭敬的再道,“恭送皇上。”

只不过再抬起头时,各人眼中都有了些自己的思量与谋算。

此后几日,上京城中已故右相沈翰声的府邸外门可罗雀,来吊唁者日趋多了起来,其中一大部分是身处高位的在朝官员们,以及他们各府的旁支与子孙们,一时间,竟是比沈翰声刚刚身故至出殡时,前来者更多。

在这些精明算计的朝臣们看来,那日建昌帝之所以会突兀的下旨,并且在整个朝会期间面色冷沉神色不豫,想来是皇上觉得沈翰声作为堂堂右相,皇后亲父,当朝国丈,身故后竟无一人问津,实在是太过凄凉寡情了些。

毕竟沈翰声是不在了,可宫中还有一位沈皇后在,还有一位沈太妃在,湘北之地还有一位嘉庆王在,再加上其他的旁支,沈家并不是无人,这样树倒众人推,太显而易见,易招人诟病。

而且沈家经历过几代帝王,根基深厚,若是引起了沈家人的不满,到底于大局不利。

就算皇上再意图打压沈家,消弱沈家,蚕食沈家,也不好在此时做得太过明显了。

所以,皇上才会下旨追封沈翰声为护国公,给予了沈翰声高位,保全了他在朝野内外的名声,却因着人已不在,这个看似尊贵无比的尊荣实则并无用处,对皇上今后对沈家的打压也无妨碍。

皇上不愧为皇上,思虑深远,只一道圣旨就安抚住了蠢蠢欲动的沈家人,笼络了朝野内外的人心,为自己赢得了个善待忠臣的美名,又阻止了其他有心之人想对沈相府踩上一脚分上一杯羹的心思,真正是不费一分一毫一兵一卒。

这,其实是这些老谋深算的朝臣们想多了。

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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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朝会后,圣旨已有专人送出皇宫,送达上京城里的沈家府邸。

此时的御书房内,萧漓正在批阅着奏折,安公公抬眼看了看时辰,凑到近前低声问,“皇上,可要传午膳了?”

萧漓手中的狼毫笔未停,清清淡淡的“嗯”了声。

安公公忙往外去,预备传膳,走至门口处,身后又一道声音传来,“消息都已传至后宫各处了?”

安公公忙回身回道,“是。”

萧漓似是随意的又问,“那福熙宫呢?”

“这……”安公公有些为难,“皇后娘娘自那日回宫后就闭门谢客,一直把自己关在寝宫内,并未踏出过一步,这……,奴才也不知晓。”

萧漓抬头,目光意有所指的看向安公公。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安公公依旧被萧漓的目光盯得一个激灵,直觉皇上的目光中有着沉沉的压迫感在,忙道,“奴才这就着人去知会福熙宫。”

萧漓似是不满,蹙眉冷声道,“你亲自去。”

“是,是,奴才这就去。”一边说着话,安公公一边躬着身往后退。

半个时辰不到,安公公就回了,此时的萧漓正在小太监的伺候下用着午膳,眼角余光瞥到在门口处晃头晃脑踯躅徘徊的人,也不理会他,迳自用着膳食。

一炷香后,安公公重重的叹了口气,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无奈的踏入御书房内。

皇上正在用着膳,并未理会他,他也不敢先开口,只能陪着小心侍候在一旁。

直到皇上用完膳,小太监收拾干净退了出去,安公公忙给皇上添上一盏热茶,端到他手中,依旧不作声。

萧漓接过,拿碗盖刮了刮茶盏中的茶叶,挑眉开口,“怎么,安公公去了一趟福熙宫,回来变哑巴了?”

“……”安公公一懵,忙认错,“奴才该死,请皇上责罚。”

萧漓懒得同他计较,继续刮着碗盖,状似漫不经心的问,“皇后如何说?”

安公公偷瞄了眼皇上的脸色,吱吱唔唔的小声回禀,“皇后,皇后娘娘,未置一言。”

其实他去到福熙宫时,那是福熙宫几日来第一次开宫门,他把圣旨上的内容与皇后娘娘一说,端着笑脸说恭喜,毕竟在他看来,这“护国公”的谥号可是无上的尊荣了,可说着说着,他眼角余光瞄到皇后娘娘那张流露着哀戚悲色的面容时,心里一突,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好在皇后娘娘并未责怪他的冒犯,只朝他淡淡点了点头,“多谢安公公告知。”

这样的一句话,这样的反应,与什么都未说,也没什么差别了吧?

萧漓闻言神色如常,饮了几口热茶,只在放下茶盏时,不轻不重的冷“呵”了声。

似是自嘲,似是恼怒。

安公公低眉顺眼的收拾干净桌案,退出御书房时,突然福至心灵,诧异的回头看了一眼,眼内有着满满的不敢置信。

他怎么会觉得,皇上下旨追封已故右相沈翰声为护国公,是为着皇后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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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萧漓正在福泰宫内翻阅着书册,有小太监通传,梅妃娘娘求见。

萧漓翻过一页书册,随口道,“传。”

不多时,梅妃小步进来,近前行礼,“臣妾参见皇上,皇上圣安。”

萧漓把书册往桌案上随意一搁,道,“爱妃身子虚弱,无需行礼。”

“谢皇上。”梅妃柔柔起身。

萧漓饮下几口茶水,看向她问,“爱妃来此所谓何事?”

梅妃走近萧漓,拉着他的衣袖撒娇道,“皇上,今日臣妾听闻,皇上于朝会上下了道圣旨,追封那已故沈右相为护国公,可有此事?”

萧漓低头看向她拉着他衣袖的手,眉峰轻蹙,似是嫌弃,声色冷淡,“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后宫不得干政,爱妃不知么?”

“我……”梅妃一噎,随即很快收拾好表情,抬起头,看向他,楚楚可怜的道,“臣妾并非想要干预朝堂政事,只是这沈家胆大妄为,皇后娘娘谋害了臣妾的皇儿,他沈翰声死的罪有应得,没有让他马革裹尸遗臭万年都是皇上仁慈了,他又如何能配得上护国公的谥号呢?”

萧漓淡声道,“沈相在位期间为君为民,劳苦功高,是我大偃朝不可多得的良臣,此番追封,并不为过。”

其实,抛开那些恩怨,沈翰声这位右相确实功绩显著,这朝堂上至今还无人能出其右,只是,可惜了。

梅妃咬了咬下唇,眼眶不由得红了,模样姿态端的是我见犹怜,“可是,可是,臣妾与皇上的皇儿岂不死得无辜?”

萧漓闻言,挑了挑眉,倏地一笑,笑得梅妃不明所以,心下不安。

萧漓收起笑,眉眼淡淡一扫,沉声吩咐,“沈右相已仙逝,此事到此为止,爱妃万不可再追究,朕也不想再听到后宫中再有人对皇嗣一事多置喙一句,爱妃可明白?”

“皇,皇上……”梅妃思量一瞬,到底心有不甘,咬了咬牙,落下一串泪水,再道,“难道臣妾腹中的皇儿就这般枉死了?这样臣妾日后到九泉之下如何有脸面见我可怜的皇儿?”

萧漓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落泪,片刻后,他点了点头,目光似是洞察秋毫,声音冷漠,“如若爱妃真要追究,那朕就让骁骑营原原本本的查清此事的前因后果,以还爱妃腹中胎儿一个满意的交代如何?”

梅妃一惊,拉着萧漓衣袖的手一松,眼内克制不住的染上了惶恐,她掐紧手心,暗暗使力,才勉强维持住在萧漓威压的目光下自以为是的一切如常。

不会的,他不会知晓的,他如何会知晓呢,蒋太医已死,早已死无对证了啊。

可是,他是皇上啊,万一呢?万一骁骑营真的查出真相了呢?那她如今的一切不就……

“朕乏了,爱妃自退下吧。”萧漓收回目光,不再理会她。

梅妃端着小心唯唯诺诺的退下,再不敢多置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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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二十多日,福熙宫依旧闭门谢客,皇上依旧夜夜安置在永宁宫里。

只是,并无人发觉,每日夜里,福熙宫近旁的一处空置宫殿,屋檐的高处,有一道身着悬黑冕服的身影夜夜伫立着,一站就是一宿,从未间断。

冬月初一,下朝后,萧漓传诏徐涛,金口一开,命他去天牢释放被关押的苏子成,此时距离苏子成被杖责后收押过去了整整一月。

徐涛领命而退,自天牢放出苏子成时,见他除了神色憔悴了点,身上的伤处暂无大好之外,并不会有性命之虞,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

苏子成回太医院休整了一番,确定自己看上去并无不妥后,立即背起惯用的医药箱,去了福熙宫。

福熙宫守门的小太监这一月来已回绝过太多的来探访之人,此时见到来人,即使是熟悉的苏太医,也未开门,只道是皇后娘娘在休息,请苏太医回。

苏子成皱眉,请求再代为通传,小太监无奈,只能去前殿回禀,正在配置茶点的玉儿听闻是苏子成,手一抖,眼内浮现出惊喜,亲自去宫门口迎了人进来。

苏子成进得前殿,见到安好的坐在主位上之人,她模样看着除了又消瘦了几分,脸色也有些苍白外,并无异样,他一颗提着的心慢慢的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

沈之娴看到苏子成,执茶盏的手一顿,看着形容憔悴略显病态的人,眼内有点点的泪光闪现,开口的声音暗哑哽咽,“子成。”

这整整一个月的相互担忧,此时再相见,两人竟都有了些劫后余生之感。

苏子成依旧温润浅笑,近前行礼,“微臣苏子成见过娘娘,娘娘万安。”

等挥退了小宫女小太监,沈之娴的视线在他身上不住打量,问,“你的伤如何了?”

苏子成在她下首处落座,掩饰的笑,“微臣一切尚好,劳娘娘忧心了,娘娘近日来可好?可有按时用药?”

沈之娴温婉浅笑,“我都好。”

“微臣先为娘娘把脉吧。”苏子成说着从医药箱中取出软垫锦帕。

沈之娴把手递给他,苏子成如常的探脉,不过片刻,他脸色突变,满目惊诧,似是不信,复又凝神更为慎重的深探,一刻后,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看向沈之娴的目光纠结,沉重,欲言又止。

“怎么了?怎的神色如此凝重?”沈之娴淡笑着问。

“娴儿……”苏子成到口的话斟酌再三,犹豫再三,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沈之娴以为是自己的身子又不好了,宽慰着他,“无事的,但说无妨,是不是我身子又出状况了?”

苏子成看向她的目光染上了点点哀伤,舌尖辗转几番,吞吞吐吐道,“脉象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之状,乃……滑脉。”

“嗯?”沈之娴不明,苏子成从未与她说过脉象之事,是以她并不知其深意。

“是……喜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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