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喜脉。”
一言落,沈之娴呆呆的愣在了那里,恍如幻听,脑袋有些懵,不知该作何反应。
反而是在一旁陪侍着的不明内里的玉儿,闻言满脸惊喜,欢呼一声,“娘娘有喜了?太好了,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苏子成深看了沈之娴一眼,不解的问玉儿,“这一月来,旁的御医都未探得喜脉么?”
玉儿只顾着高兴,顺口就回,“这一月来,来福熙宫请平安脉的御医都被娘娘给劝回了,并未诊过脉。”
苏子成蹙紧眉,不赞同的看向沈之娴,“胡闹,为何不让御医请脉,你不知自己的身子需仔细看顾着的么?”
玉儿听闻喜讯,一扫多日来的愁眉不展,性子也活泛了些,瞄了眼沈之娴,小声的告状,“何止是不让御医请脉,前些日子太妃娘娘来,娘娘也是闭门不出不见,任由太妃娘娘在寝宫外规劝了一个多时辰,就是不应一声。”
话落,苏子成眼中无声的谴责之意更甚了。
沈之娴无奈的叹了口气,她这哪儿是任性的不让御医诊治,不见沈太妃啊。
如今与她有牵扯之人,都或多或少因她受累,被她所害,她怎能再把沈太妃牵连进来,就算不看在沈太妃年事已高应该安心颐养天年的份上,还要看在澈哥哥如今尚在湘北之地受萧漓制肘的份上,她也断不会再牵连他们的。
而且,反正她所剩寿命不过区区一年不到,又何必让旁的御医诊治,让她的病症情况外泄呢。
可她无意多说,随便寻了个由头,遣开了玉儿。
“娴儿,你,你与皇上……?”苏子成眼见玉儿走出殿外,移回视线,看向沈之娴的目光带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深意。
沈之娴眼眸轻转,未有一言,只轻微的点了点头,她觉得有些羞愧与难堪,不知该如何告诉他,是在爹爹忌日那夜发生的,不过,子成是医者,他自是探得出来的吧。
“事后为何不饮避子汤呢?”苏子成捏了捏手指,语义不明的再问。
她是忘了饮避子汤还是不愿饮?会不会是……?
沈之娴一怔,慢慢反应了过来。
这桩事真的是她疏忽了,她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完全给忘了。
其实进宫伊始,府里是有给她备置着避子汤的药材让她带进宫中的,以便她侍寝后可以及时饮下,可新婚之夜萧漓并未安置在福熙宫中,此后几年萧漓也未曾临幸过她,这桩事渐渐就被她抛诸脑后了。
那日起身后,她哀恸欲绝,只顾着为爹爹守孝,尽最后的孝道,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又怎会想起避子汤的事呢,现如今想来,这是她的过错啊,是她亏欠了这个孩子的。
苏子成看着她的默不作声,掩在身侧的手有些微微的僵硬,他思量再三,犹豫再三,终究忍不住,目光凝视在她脸上,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细微的神色变化,小心翼翼的探究着问,“你,到如今,是不是,还,心悦皇上?”
沈之娴又是一怔,不过一瞬后就回过神来,神色间再无异样,未回答他,而是低头看向自己还未显分毫的小腹,问了个旁的,“如今我腹中的胎儿情况如何?”
苏子成自嘲的摇了摇头,心内叹息一声,收敛起心神,“早年间相爷曾说,你已知晓了自己的身子状况?”
“嗯,当年你与爹爹的谈话,我无意中听到了。”沈之娴看着自己的腹部,捏了捏手指,竟有些不敢去碰上一碰。
苏子成抿了抿唇,深看了她几眼,如实说,“先前你在奉先殿跪了两日,又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夜,淋了一夜的雨,忧思过甚,寒气侵体,引起旧疾复发。”
“你十五及笄时,我曾与相爷说,你的旧疾控制尚可,只要仔细将养着,好好用药,可保十年无虞,十年内我竭尽所能,定能寻得根治之法。”
“可如今连七年都未到,你旧疾已复发,我当年曾说,如若复发,所剩时间不过……”苏子成说着,偷偷望了眼沈之娴,眼眸内染上了忧色,连声音都不由得低了下去,“所剩时间不过只余一年。”
然后,眼见沈之娴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腹部打量,神色并无异样,苏子成眼眸微闪,了悟了,想来她应是早就知道了这一点的吧。
他随着她的视线也扫向她的腹部,缓了一刻,斟酌再三,再次开口,“如今你悲恸过度,腹中又有了胎儿,更加速了体内原气的流失,你本就病弱的心脏根本负荷不了承载一个胎儿从胚胎到成形。”
即使真相很残忍,但苏子成并未预备隐瞒,她有权知晓,也好早做打算。
有一滴泪从眼眶中倏忽掉落,落入宫装的锦帛中,很快洇染开来消失踪迹,沈之娴颤抖着手摸上自己的腹部,很轻柔很轻柔的抚摸,开口的声音满是留恋不舍,“保不住么?”
苏子成咬了咬牙,强逼自己狠心,“保不住,你体内的胎儿越长大,对你自身的反噬就会越大,你的身体根本撑不住到它出生,最终只会是一尸两命的结果。”
沈之娴揣着小心,仔细感受着手掌下的温热,其实腹中胎儿至今才不过一个月,并不能感受到分毫,可她就是觉得自己能感应到它在跳动着,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属于她与……他的孩儿。
“如若我放宽心,谨慎些,仔细将养着,也不行么?”沈之娴禁不住渴求的再问。
其实当年隔着书房的门,她清楚的听到子成对爹爹说过,她不能有身孕,这些年来,她也从未做过任何的奢望,可哪知,老天居然给她开了这么一个残忍的玩笑,告诉她,她腹中有了这么一个胎儿,然后再逼着她去割舍,叫她如何忍心?
她已经没有了爹爹,这个胎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人了,就是要她以性命相付,她也甘愿啊。
到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她那素未谋过面的娘亲,为何明知自己的身子不可以有孕,却执意要生下她了。
那是生命的延续,是满腔的期盼,是对她与爹爹深重的爱啊。
苏子成不忍的别过头,“对不起,娴儿。”
对不起,让你直面这个残忍的真相,对不起,我不能让你以性命做赌注,去冒这个险,对不起,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为了这个孩子,赔上你自己的命。
对不起,我自私的选择你,只为你。
沈之娴闭上眼,眼眶中有扑簌簌的泪水流淌下来,顺着脸庞,在下颌处汇聚,一颗颗的砸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再沿着手背蜿蜒开来,落在她腹部处的宫装上,洇染成一朵朵透明的花朵。
像是在祭奠它才刚来一个月,就被判要离去般。
沈之娴慢慢的点了点头,眼内弥漫开哀伤,又滑落下汩汩的泪珠,脸色更现苍白,口中似是释怀似是自嘲似是宽慰的道,“没事的,其实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的,这宫中的日子并不适合一个孩子无忧无虑的成长,这深宫里有着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艰辛了。”
“何况,若是有我这样一个无能的,今后不能陪伴在它身边的娘亲,它将来一个人要如何无恙的长大呢?会不会被旁人欺负呢?它哭的时候要怎么办?它难过了要与谁诉说?它高兴了该与谁分享?它一个人应是会很孤单很寂寞的吧?”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我不该把它带来这个世上,白白走上这一遭的。”
“如若能就这样,无知无觉的去了,也应算是好的吧,至少它还感知不到痛苦。”
说着,沈之娴不知想到什么,明明是布满泪痕的一张脸,却慢慢弯起唇露了个虚弱的浅笑,目光眷恋的定格在自己的腹部,无限感伤无限向往无限憧憬的道,“若我只是一介寻常的平民百姓该有多好啊。”
“那样的话,我会带着满心的欢喜生下这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孩儿,爱笑的女孩儿,我会为她缝衣梳头,教她念书习字,授她琴艺绣工,陪伴她长大,看着她从稚龄幼童长到亭亭玉立,从懵懂不知到腹有诗书,我会陪伴在她成长中的每一个时刻,然后为她寻一良人,看着她幸福的嫁作他人妇。”
“对了,就叫她欢欢,我希望我的孩子能一世欢乐无忧,不要有任何的尘世纷扰。”
“娴儿……”苏子成担忧的注视着她。
沈之娴却扬着笑脸问他,“你说这样好不好?”
“……好,很好,这个名字很好,就叫她欢欢。”
外面起风了,冬月的寒风比之深秋时更凛冽了些,沈之娴拢了拢身上的披帛,仔细的护住肚子,她是个没用的娘亲,就让她在与它告别之前,最后再为它做点事吧,哪怕只是护一护它温暖。
良久后,苏子成再开声,声音温润如常,“既然你无异议,我会为你备置妥汤药,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沈之娴低着脑袋慢慢的摇了摇头,“再让它陪我几日吧。”
苏子成不赞同的蹙眉,“你可知,它在一日,你就有一日的危险?”
沈之娴抬头看向他,眼内满是祈求之色,连声音都染上了哀戚,“子成,这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一个孩儿,我真的不舍得它这么快就离开我,你再给我几日吧。”
“世人都说,母子连心,我是真的能感受到它的呼吸,它的心跳,它在微弱的唤我娘亲,它在紧紧的拥抱着我,我相信,它不会伤害我的。”
“我答应你,不会很久的,就几日好不好?”
苏子成定定的看着她,半晌后,终是点了点头。
走出福熙宫时,身后有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来,“既然这宫里再无他人知道它的存在,就不必多费口舌了吧。”
苏子成脚步一顿,侧身应了声。
直至走出福熙宫,离得远了,苏子成停住脚步,回过身,望向远处的那座宫殿,眼内闪烁着幽思。
娴儿,你是不愿让他知道它的存在,还是不忍让他知道它终将离去?
忽然一阵短促的急咳突至,是内伤未愈的症状,苏子成忙弯腰转过身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青筋凸起,脸色苍白又涨红,整个人都在剧烈的不停颤抖,直到捂着嘴的手湿润黏腻,咳嗽才缓缓消停下来。
指缝中有暗红色的血迹蔓延出来,苏子成随意拿锦帕一裹,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往外走,身形单薄,步履蹒跚,形容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