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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二,早膳过后,沈之娴命玉儿取来上个月规整出来的,当初大婚时带进宫的陪嫁物什。
沈之娴一一仔细打量过,眼内又不由得泛起了湿润的热意。
这些物什都是当初定下婚期后,爹爹亲自陪着她一块儿精心挑选的。
当初因着建元帝身子抱恙卧榻不起,原定在她十七生辰后的大婚被耽搁了下来,后来又定在了当年的秋中,但由于建元帝又一次的晕倒一病不起,又被拖延了,一直到萧漓登基后,建昌元年那年初春,她十八生辰前夕,才真正进行册封大典。
一场婚事被耽搁了两次,从前奶娘沈嬷嬷还曾不满的嘀咕着不吉利,还神神叨叨的去了趟灵安寺为她祈福,那时年岁小不懂事,她还曾笑话沈嬷嬷这是杞人忧天,还曾信誓旦旦的说这分明是好事多磨。
可如今,沈之娴无奈苦笑,原来,许多事,冥冥之中早现天相,只是,当时的她还懵懂不知,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编织出来的欢愉中,一叶障目罢了。
那时因着婚期更改了三次,相府里为她准备的陪嫁之物也准备了三次,每一次,爹爹都会亲自为她挑选物什,有前朝书画,孤本书册,上古玉器,还有爹爹亲自绘制样式,再交由金楼精心打造出来的首饰,这每一样物什,一点一滴,都承载着爹爹对她的用心,对她的厚望,对她万分的宠爱。
她还记得,当初爹爹把这一样样物什交予她时,脸上那喜悦,欣慰又不舍的神色,她曾抱着爹爹说,她会好好的,开开心心的活着,爹爹也要好好的,一定要长命百岁才好。
如今,这些物什还依旧如初,她的话还言犹在耳,可为何偏偏爹爹却不在了呢?
有一滴泪滑出眼眶,须臾间往下坠落,坠落在泛着柔和光泽的步摇上,在窗口漏进来的光线下,折射出朦胧的幻象。
她像是看到了爹爹的脸,那张刻在她脑海深处的儒雅睿智的脸,他在对她温和的笑,笑着说他很好,他已找到她娘亲了,让她安心,叫她也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如同她当初承诺的那般。
沈之娴募地笑了开来,不错眼的盯着那个微小的幻象看,眼中满溢出更密集的泪水。
爹爹啊,他定是知道了她舍不得,接受不了,放心不下,才特地再来看看她,以宽她的心的吧?
爹爹,娴儿真的好想您,您知不知道?
“娘娘,您怎么了?您现在可不能这般伤心啊,您就算不顾着自个儿,也要为您肚子里的小皇子着想啊。”玉儿眼见沈之娴对着些旧物又落了泪,赶忙哄劝着。
沈之娴闻言一顿,低垂下脑袋,目光落向自己的腹部,眸中的不舍与留恋更深重了几许,手指慢慢的抚上腹部,珍惜的轻柔的抚摸着,眼内又滑落下一串清泪。
良久,沈之娴收敛起心神,擦拭掉脸颊处的泪渍,挑选出一些不甚重要的绸缎与首饰,交予玉儿,哑声吩咐,“你今日出宫一趟,把这些物什都变卖了。”
玉儿接过,不解的问,“变卖了?娘娘,为何要变卖了?这些可都是您的陪嫁之物啊。”
“这些物什放着也无他用,换些银两还可傍身,”沈之娴说着又递给玉儿一张信笺,“这上面的几味药材,你去次药铺为本宫采买些带进宫吧。”
玉儿捧着首饰与绸缎,又去拿信笺,脸上的表情更迷茫了,“娘娘,您需银两么?您需银两的话奴婢去为您取来,咱们宫里有银两的啊,何需变卖这些物什?”
说着,扫了眼信笺,又道,“这些药材做什么要去宫外的药铺采买?不能去太医院取的么?这牛膝,瞿麦,通草又是何物,作甚用的?”
“本宫自然有本宫的用处,你自去办事便可,记住,千万不可走漏了风声,被宫里任何人察觉了。”对于玉儿的喋喋不休,沈之娴不胜其扰,也无意把实情告知她,并未同她细说。
玉儿见状,委屈的努了努嘴,依着吩咐出宫办事了。
当日夜里,福泰宫中,有暗卫跪在萧漓的软塌近前,拱手低声道,“今日晨时末,福熙宫大宫女玉儿姑娘,带着一些锦缎与首饰出宫,至午时中回宫,再不见那些物什,皇后娘娘在福熙宫内未有走动。”
萧漓从书册中抬起头,挑了挑眉,饶有兴致的淡声道,“锦缎与首饰?带出宫?”
“是,”暗卫回复,说完觉得尚有不妥,又再补充,“玉儿姑娘带出宫的物什看着不像是宫里之物。”
萧漓手指摩挲着下巴,眼内思绪经转,不知在琢磨什么,一刻后,淡漠出声,“下去。”
暗卫离开后,萧漓复又垂眸看向手中书册,直至半个时辰后,手中的书册翻至末页,萧漓把书册随意丢至一边,朝候在殿外的安公公朗声道,“传陈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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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二,朝会上,萧漓下旨,提拔建元二十一年的文状元,原户部侍郎李勉为新任右相,同时在朝官员任免调动的人数达二十余人之多,其中三位沈右相在时,从翰林院提拔上来的官员,此次因个小错,被萧漓责罚降职,退回翰林院做了个毫无实权的编修。
李勉其人,京城人士,算来应是陈家的远亲,此人文韬武略,博采众长,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为人却谦虚谨慎,豁达开朗,忽然位居高位,也不骄不躁,只言沈相睿智高洁是他遵循的典范,今后必将鞠躬尽瘁,完成沈相未尽之遗志,为大偃朝昌盛繁荣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消息传至福熙宫,沈之娴只淡淡点了点头,未有一言。
如今爹爹已不在,沈家再也不是从前的沈家了,是荣是辱又哪有保住性命来得重要?
提拔谁也好,贬谪谁也罢,都再与她无关,她只望沈家那些旁支与门生们能看清时局,明哲保身,韬光养晦才好。
“娘娘,您要的桂心在这里。”玉儿从太医院回来,把药材放至沈之娴手边。
沈之娴拨动了几下,随口问,“子成在太医院么?”
“今日相府做六七,苏太医回相府了,并不在太医院内。”玉儿为沈之娴斟上一盏热茶。
沈之娴得了满意的答复,微微点了点头,其实她早就知晓苏子成今日并不会在太医院内,才会命玉儿去太医院取药的,就像七日前,她命玉儿去太医院取榆白皮一样,也是知道苏子成并不会在。
慢慢喝下一盏热茶,沈之娴状似无意的交代,“子成日常诸事繁忙,他回宫后,此等小事就不需特地告知他了。”
“奴婢晓得的。”玉儿并未疑心,是以顺从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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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八,苏子成循例入福熙宫请平安脉,沈之娴摒退左右,一并遣走了玉儿。
苏子成凝神为沈之娴探脉,一刻后,收回手,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你预备拖到何时?”
沈之娴没有作声,只垂眸看着自己依旧还不显分毫的腹部。
苏子成盯视着她,再问,“你说多给你几日,如今已十多日过去,你可知,胎儿在你体内一日日渐长,对你自身的伤害会有多大?”
“近几日来,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心跳缓慢,胸闷气短?有时没走上几步,就腿脚发软,有气无力,有时明明什么都没做,心跳却突然跳停了几息?”
见沈之娴分毫不为所动,苏子成就知都被他说中了,叹息一声,“那就是这个胎儿对你的反噬。”
沈之娴蜷了蜷手指,好似感受到了腹中的胎儿在对她注视着它的回应。
她当然知道此事不能拖,只是,苏子成未曾做过母亲,他不会明白她的感受,那种与腹中胎儿休戚与共的感觉,让她不舍得早早送它离去。
再抬起头时,沈之娴岔开了话题,问了个旁的,“你何时出宫?”
苏子成沉默一瞬,又重重一叹,取过桌案上的茶盅,为两人各斟上一盏茶,饮了几口,才道,“宫门落钥前出宫。”
明日是前右相沈翰声的七七忌日,最后一个送他的日子,沈之娴身份所限不能出宫,每逢七的忌日,都是苏子成出宫去代为操持相府诸事的。
他与沈翰声之间,亦师亦友,亦父亦子,这么多年来的恩情,这是他唯剩能为他做的了。
沈之娴点了点头,朝放置在下首处的另一张桌案指了指,“那些书画,字帖与玉器,你等下带出宫去,明日府中诸事办完后,你替我把这些物什都变卖了,然后把所有的银两都交与管家伯伯,让他遣散了府中下人吧。”
苏子成闻言一愣,脸色变了变,“为何要遣散下人?”
就算沈翰声人不在了,也不再是当朝丞相了,但朝廷断不会因此收缴了沈家府邸的,何况沈翰声还被追封为了护国公,无论如何,明面上皇上还不至于拿一众下人开刀。
沈之娴弯了弯唇,“以防万一罢了,再说,爹爹走后,府中如今并无要事,何必让那些下人们跟着冒风险呢?”
“这件事交予谁办我都不放心,思来想去,也只有交给你了。”
苏子成思量片刻,点了点头,“好,这桩事交由我处理便好,你万勿忧心。”
一盏茶饮尽,苏子成看着面前之人,斟酌几番,突然问,“你可愿出宫去?”
“嗯?”沈之娴不解的望向他。
“你可愿出宫去,摆脱皇宫这个牢笼,去外面过虽不富裕,但自由自在的日子?”苏子成目不转睛的凝望着她,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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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九,晨时中,用过早膳后,沈之娴一人在前院坐着,一边饮着茶,一边赏初冬满院落桂的景致。
今年的桂花开得晚了些,到了此时依旧有桂花飘香,随风而荡,花香四溢,沁人心脾。
玉儿带着一个小宫女走近,为她披上暖身的披帛,又从小宫女手中接过茶盅与茶点,放置在桌案上,为她再斟上一盏热茶,温声道,“娘娘,您用些点心吧,前几日您吩咐采摘的桂花,奴婢已为您制成了您最爱的桂花糕了,您尝尝,可还与往年相同?”
沈之娴垂眸,望向前几日她特地让玉儿备置的桂花糕,伸手捻起一块,尝了一小口,微微点了点头,“嗯,不错,玉儿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玉儿得了夸奖,脸上绽开了笑容,转身欲退。
沈之娴又出声,“玉儿。”
“嗯?娘娘有何事吩咐?”
“本宫记得,以前浵姐姐在宫里时,也是极喜这桂花糕的,你替本宫走一趟昭和寺,给浵姐姐送些过去吧。”沈之娴如常吩咐,声音里不见任何异色。
“那奴婢遣小太监前去吧?”玉儿想了想,问。
这昭和寺可是在城外,若是她这一去一回,今日可回不了宫了。
“浵姐姐是何身份,怎可单单派个小太监前去了事?你亲自去,放心,本宫在宫中不会有事。”
玉儿到底不敢违背沈之娴的交代,很快收拾了东西,离开了。
沈之娴目送着玉儿的身影消失,抬头望向高处浅蓝的天空。
冬初时节,天舒云淡,不见一丝云翳,远处宫殿阁楼巍峨,朱墙黛瓦,近处落花纷纷,冷风拂过,卷起枯叶翩跹。
有些事,如果日后会有一丝风声泄露的可能,那么不如由她亲自来动手,也不愿牵连苏子成与玉儿在内。
他们是她仅剩的亲人了。
沈之娴拢了拢身上的披帛,低头最后一次轻柔的、不舍的、眷念的抚摸上自己的腹部。
孩子,是娘亲没用,是娘亲无能,不能再护你安好了。
来世,娘亲愿你能寻个好人家,不要帝王将相,也无需王侯贵胄,只要一户平凡人家就好,娘亲愿你来世能平安无恙的来到这个世上,欢乐无忧的过一生。
今日娘亲亲自送你离去,你不要害怕,在奈何桥边等一等娘亲,娘亲应是不日就会来陪你了。
到那时,娘亲就永远陪在你身边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