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晨时末,沈之娴回了寝宫,摒退左右,命人不准打扰,关闭寝宫门,并落了钥,此后一日未出,连宫女在殿外询问是否要传午膳晚膳,她都闭门不出,只隔着殿门拒绝了。
她声音中透着压抑的虚弱无力之感,令小宫女担忧又不解,可皇后娘娘的命令到底不敢违背,只能告退了。
寝宫内的沈之娴,取过早就备置好的汤药,未再犹豫,一饮而尽,放下空了的药碗时,她眼内浮现出一抹浓重的痛色,随之落下一行行热泪。
不多时,身下有血水流淌开来,温热的触感,像是谁在她的肌肤上轻轻的抚摸,带着满满的眷恋惋惜与不舍离去。
沈之娴眼内的泪落得更汹涌了,只觉身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剥离她,让她觉得心底也随之空了,周身满是彻骨的冷意侵袭。
第二日巳时中,福熙宫正殿寝宫门终于打开,沈之娴吩咐一个小宫女进来为她净身换衣。
小宫女进得寝宫,先是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随之看到摆放在屋内的几大盆血水,视线再扫到床榻,见到连床榻上都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当下就吓坏了,傻楞在了当场。
“无需害怕,过来为本宫净身吧。”沈之娴哑着嗓音,艰难出声。
这一日一夜的疼痛与心伤早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现在身上满是血迹斑驳与冷汗泪痕。
“娘,娘娘,奴婢,为您宣,宣御医吧?”小宫女年纪小,没见过此类情况,可看着看着,也看明白了,面上除了惊吓还有担忧,红着眼睛不安的张皇失措的问。
沈之娴轻轻的摇了摇头,声音又低下去了几分,几近呢喃,“无事,不用宣御医。”
小宫女抿了抿唇,抹了一把掉落的泪,只能依着吩咐,转身去为沈之娴准备沐浴用的热水了,整个净身与收拾的过程中她始终默不作声,只不时的拿眼睛瞟向几乎快昏厥过去的沈之娴,欲言又止。
在扶着沈之娴重新躺入干净的被褥中后,小宫女福了福身,无声的预备退下。
沈之娴微微抬手,白皙无血色的手指稍稍碰了碰小宫女的手,小宫女抬头,凑近她身前。
沈之娴张了张口,用力发声,出口的声音依旧细弱蚊蝇,“今日之事万不可外传,就当,就当你不知寝宫内发生过何事,可明白?”
小宫女慌忙点头,“奴婢明白,奴婢明白了。”
未时中,玉儿回到福熙宫,见寝宫门关闭着,以为沈之娴在午歇,未入内打扰。
小宫女见玉儿回宫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忙拉着玉儿到无人处,细细将上午之事说予了她听。
玉儿一听,心下焦急,眼眶倏地红了起来,她顾不上小宫女,赶紧朝寝宫跑去,跑到门口,大口大口的喘气,等喘匀了气,她推开殿门,轻手轻脚的走至床榻边,软跪下来,心疼的摸上沈之娴苍白的几近透明的脸颊,带着哭腔不解的问,“娘娘,为什么呀?您为何要这么做啊?”
为何要支开她?为何要落掉腹中的小皇子?
沈之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却再无半分光泽的大眼睛,从虚空处移到玉儿的脸上,扯了扯唇,安慰她,“无事,本宫没事,你勿忧心。”
“娘娘……”玉儿眼见着沈之娴这般的模样,眼泪不受控的落了下来。
“玉儿,本宫的身子没有那个福分孕育这个孩子,就当是本宫与这个孩子无缘吧。”休息了半日,沈之娴的精神恢复了些,只是声音依旧透着暗哑。
想了想,沈之娴又交代,“宫内并无人知本宫有孕之事,所以这桩事,切记,万不可外传,你是今日才回宫的,就当作不知此事吧。”
玉儿很快抓住了重点,“娘娘,您的身子怎么了?不是一直有在用着药的么?什么叫没那个福分?”
“玉儿,本宫告知你,你不要怕啊。本宫的旧疾复发了,子成说,最多不过一年的寿命。”沈之娴语气平淡,说着生死之事就如同说着今日天色般如常。
玉儿一怔,很快又有更密集的泪水滚落下来,她捂住嘴满脸的不敢置信,惊慌道,“怎,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的啊,娘娘您怎么会有事?相爷才刚出事,您怎么能再有事呢?”
说着,玉儿扑入沈之娴的怀中,紧紧的抱着她,好似只要这样抱着她,就能留住她,就能阻止住她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流失般。
沈之娴任由她不管不顾的抱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宽慰着她,“生死有命,一切自有天定,你莫难过,本宫只不过是早些去陪孩子,陪爹爹罢了。”
“可是……”可是她接受不了啊,她无法接受她自小照顾到大的小姐将不久于人世这个残忍的事实。
沈之娴在她耳边喃喃吩咐,“玉儿,本宫的病情只有子成与你知晓,连太妃娘娘都不知,你谨记,不要告知旁人,尤其是,皇上。”
玉儿又是一愣,一瞬后,埋头在她肩膀处点了点头。
所以,小姐,这就是您先前不让旁的御医请平安脉的原因?
所以,小姐,这就是您支使开苏太医与我,放弃皇嗣的原因?
那么,我的小姐,您不愿让皇上知晓,是怕他知晓了后难过呢,还是怕他无动于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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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里,子时过,福熙宫的宫门被从里打开很小的一道缝隙,有一个宫装身影一闪而过,两刻后,宫装身影再次出现,入内重新关上宫门,状似无异的回了耳房休息。
冬月二十一,午时,永清宫内,梅妃用了午膳后,闲极无聊,踏出前殿,想着去院子里赏花,院子深处树木林立的隐蔽处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引起了她的好奇。
走近才发现是她的贴身宫女与小宫女在小声说着话,梅妃本不欲理会,可转身之际,听到了“皇后娘娘”四个字,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你们在说什么?”梅妃朗声朝树后的两人道。
两人闻言一惊,回身发现是梅妃,赶忙近前行礼,“娘娘。”
梅妃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视一圈,探究问,“你们在偷偷的说些什么?”
“是皇……”小宫女毫无心机,自入宫后就一直跟着梅妃,早把梅妃当作了自己的主子,见主子问,张口就答。
刚说了两字,贴身宫女忙抢答道,“没什么娘娘,奴婢们在说今日的晚膳为皇上预备点什么呢。”
小宫女见贴身宫女意欲隐瞒的模样,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开声,闭了嘴。
梅妃见她俩的神色,顿觉此中蹊跷,盯着小宫女问,“可本宫分明听到你们在说皇后娘娘,你来说,若是答得本宫不满意,就滚去浣衣所当差。”
小宫女害怕了,再不顾贴身宫女警告的眼神摇头的动作,忙慌张跪下答话,“回娘娘的话,方才奴婢们在说,昨日一早福熙宫皇后娘娘的寝宫里端出来好几盆的血水,也不知皇后娘娘这是得了什么病,一个人怎么能流那么多的血呢?娘娘,奴婢真的只说了这些,奴婢不敢骗娘娘,求娘娘不要让奴婢去浣衣所。”
梅妃听闻愣了一愣,随即想到什么,眼内滑过一抹讥诮的笑,连带着对这段日子来皇上不时安置在永宁宫里的恼恨也消减了些,嘴角不自知的漫开一个得意的笑。
“下去吧。”梅妃心情好,自然是懒得同小宫女计较了。
两人赶紧福身告退,离得远了,贴身宫女暗自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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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末,萧漓照例入永清宫陪梅妃用晚膳,这段时间,萧漓若无甚重要的政事都会到永清宫陪梅妃用膳,虽不会留下安置,但也算是盛宠了。
用罢晚膳,萧漓欲走,梅妃眼见皇上应是又打算去永宁宫安置的模样,状似不经意的问,“皇上这是要去福熙宫看望皇后娘娘么?”
萧漓往外走的脚步停下,回身看向她,“爱妃为何如此说?”
梅妃咬了咬唇,似是为难的道,“臣妾今日听闻,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想来皇上应是去看上一看的。”
萧漓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爱妃如何得知皇后身子不适的?”
梅妃面上有诧异之色,“皇上不知么?宫里在传,昨日一早,皇后娘娘的寝宫内端出好几盆的血水,也不知皇后娘娘这是得了什么病了?”
萧漓盯视着她,眼眸微闪,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地沉了下来,连周身的气场都变了,一瞬后,他转回身,大跨步往外走,一句话都未再留。
梅妃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掩藏住的哂笑重新浮现出来,笑得不怀好意。
一个女子,在何种情况下会有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就算以前的她懵懂不知,在那次“落胎”时,蒋太医特地为她布置出来的假象里她也明了了。
而且,那日从沈相府回宫后,皇上确实是在福熙宫内安置了一整夜的。
两相一对应,这位沈皇后如今是何种情况,不就一目了然了么?
不过,这位沈皇后也是了得,既未在敬事房留过档,也未在太医院取过安胎药,把整个后宫都瞒得密不透风的。
以为这样就可以保胎么?
呵,还不是保不住么?
这下,可有得好戏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