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福熙宫正殿寝宫,榻上之人在昏睡了一夜一日后终于悠悠转醒了过来,候在旁边的玉儿察觉到她细微的动静,忙小声唤道,“娘娘,您醒了?”
沈之娴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睑微颤,眼珠转了转,慢慢睁开眼,望向声音来源处,刚睡醒的关系,神色有些茫然。
“娘娘,您觉得还有哪儿难受么?”玉儿红着眼轻声问。
这一日来,她已经听苏太医说了关于她家小姐的病症,只觉难以接受,心疼怜惜。
她家小姐自小患病,本就比同龄的孩子少了许多童趣了,后来好不容易病症缓解了她人也开怀了些,可谁知好景不长,因着皇上的缘故,她家小姐一次次的受到伤害,到如今,只余短短三个月的寿命,叫她如何能不难过?
沈之娴缓了缓,抬起无力的手,轻轻的替玉儿去擦滑落眼眶的一串泪水,虚弱的弯了弯唇,“本宫无事,你莫担心。”
玉儿拉着沈之娴的手,贴实在自己的脸颊边,另一只手快速的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胡乱的点头应声,“嗯,娘娘无事,娘娘您不会有事的。”
沈之娴点了点头,看到另一边候着的苏子成,一点也不意外。
“先把这碗药用了吧。”苏子成端过放置在一旁,温热着的汤药。
玉儿赶忙扶起沈之娴,伺候着她用药,直到沈之娴一碗汤药喝尽,她才端着空药碗出去。
寝宫内只余了沈之娴与苏子成两人在,沈之娴这才问,“我这次昏睡了多久?”
苏子成坐在榻旁,看着她,隐忍忧伤,不答反问,“你还记得晕过去之前你在做什么么?”
沈之娴侧了侧头,望向虚空的某处,盏茶后才平静的慢慢的道,“在御花园摘梅花,刚摘得,脚下一滑,身子不受控制的朝下摔去,之后,就不记得了。”
也不知,他见到她晕了过去,会是何反应。
“嗯,那是昨日午时前发生的事。”苏子成缓声道。
沈之娴闻言,眉眼不动,只随意的点了点头,那这样算来,她已昏睡了有一夜一日还多了。
“娴儿,”苏子成依旧看着她,掐了掐手心,道,“昨日我过来时,皇上在此。”
话落,沈之娴眉头微微蹙起,唇角紧抿,无意中泄露了些许情绪波动。
苏子成看着她这番模样,无奈的自嘲的勾唇。
娴儿,到了现如今,还是只有那人能左右你的心绪么?
苏子成眼见她是个在等他继续的样子,未多耽搁,无声的叹了口气,再道,“昨日我回宫前,皇上已经诏了方太医为你诊治过了。”
然后,在她募地转过头来看向他时,对上她的眼,未有隐瞒,“皇上已知道了你的病症。”
沈之娴怔了怔,似是辨不清他话中的含义,片刻后,才了然,她敛下眉眼,掩在锦被下的另一只手拽着衣袖,神思不定。
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了?
那他……可还解恨?
他应是觉得畅快的罢,自她死后,他终于可以算是肃清了他们沈家嫡系的所有人,为陈妃娘娘报了仇,为封锦荣报了仇。
他也应是觉得舒心的罢,自她死后,再也无人会再提及皇伯伯当年是先册封了她为太子妃再册立他为太子一事了,再也无人会再说道他的帝位是因着她而得来的了。
他更应是觉得满意的罢,自她死后,这后位他终于可以收回去赐予他真正心悦之人了,封锦绣也好,梅妃也罢,或者另有旁人,总之,能随了他的意给予另一女子了。
“嗯。”沈之娴轻轻的应了声。
苏子成注视着她,沉吟几番,斟酌几番,舌尖轻转,眼内有着歉意,“娴儿,对不起。”
沈之娴微微勾了勾唇,笑看向他,“这如何是你的错了,我晕厥了过去,皇上找旁的太医为我诊治实属正常,再者,依我如今的病症,终有一日,他会知晓的。”
随着她陷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频繁,他终有一日会知晓的,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苏子成又是一声叹息,如实告知,“昨日皇上问及你病症的前因后果,我,我实在忍不住,全部告诉了他,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一股脑儿的全都告诉了他,娴儿,抱歉,是我冲动了。”
昨日当他进到福熙宫,看到沈之娴无声无息的躺在榻上人事不知时,当他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气时,他实在控制不住心头窜起的怒火。
他捧在手心的女子,他悉心呵护的女子,他竭尽全力医治的女子,他怎么能忍受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她?
而那个伤害她之人,还是她如此心心念念未曾忘怀的人。
所以,当时,他冲动之下,愤怒上头,心中所有的怨怼与不甘,所有的怪责与仇恨,全都爆发了出来。
他当时唯一的念头是,他要亲眼看看萧漓是否也会受伤,是否也会懊悔,是否也会难过。
可这一番脱口而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管萧漓是否会有所伤,对娴儿来说,却是一种难堪。
在他的无情之下,她的满腔深情就如同一个笑话,是他所不屑也不会在乎的。
因此,冲动过后,冷静下来,他又满是自责。
苏子成不安的看着沈之娴,嘴唇翕动着,未出一声。
娴儿,你可会怪我,自作主张告知了他?
可是,你可知,我是真的替你不甘,替你不值,不想你再独自默不作声的承受着,直到离开的那天,他还依然无所知。
所以,哪怕他是真的无情,我也想让他知道,那么将来,或许在某一个瞬间,他会想起你,会想起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子,曾满怀欢喜的心悦过他。
这样,你这一生也算了无遗憾,能释怀了吧。
沈之娴不妨苏子成会告知萧漓,默了默,继而轻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反正她是将死之人了,萧漓知道便知道罢,他应是也不为所动的罢。
“无事,说了便说了吧。”沈之娴不愿苏子成过多自责,说了旁的,“子成,我昨日在宫宴上饮了三盏酒,是否会有碍药效?”
苏子成张了张口,到底不忍,躲避着她的目光,低低的“嗯”了声。
沈之娴察觉出了,不动声色的问,“怎么了?是不是我的身子愈加不好了?子成,你我之间,但说无妨,无需瞒我。”
她其实早有所觉,这次她昏睡了超过十四个时辰,已是不妥,而且先前她醒来后,全身无力,连抬手替玉儿拭泪的动作都做得吃力,她心下已隐隐有所猜测了。
苏子成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眼内浮现隐痛,嗫喏出声,“你体内的原气比我预计的损耗得更快,病症,已是不可控态势。”
“那……我还有多少日子?”沈之娴轻声问。
“……三个月。”
“嗯。”沈之娴无甚多余情绪的应了声,低垂下眉眼,好似生死之事于她而言早已不甚在意了般。
“娴儿,你……”苏子成看着她眉眼低垂,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不由担忧的开口。
沈之娴隐藏好自己微动的心绪,再次抬起头,截了他的话,淡笑了下,“我无事。”
窗外,寒冬凛冽的劲风在敲击着窗棱,听着苍凉一片,沈之娴那句话落之后,两人再无言语,苏子成是不知再如何宽慰,而沈之娴有些微的出神。
三个月,原来她只剩三个月的时间了。
那他……也知道了吧。
良久,苏子成起身,往外走,走至寝宫门口时,他顿住脚步,再次开口,声音暗哑,“娴儿,你,可愿出宫?”
等了片刻,身后的人未有言语,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内一叹,再次迈开脚步往外去,眼中有着极难看懂的情绪。
娴儿,即便是到了这最后的日子,你的选择依然还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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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成离开后,沈之娴躺在榻上,盯着妆奁台上的那一豆烛火,眼神渐渐失焦空洞,她似是想了很多,自小到大的点点滴滴,又似是什么都没想,脑中一片空白。
戌时中,门外有小太监尖声通传,“皇上驾到~~~”随之是一阵小宫女小太监齐齐声的参拜声。
沈之娴回过神,强撑着尚虚弱着的身子起身,刚站起,还来不及披上一件大氅御寒,寝宫殿门已被推开,身着悬黑冕服外罩墨色大氅的人已经大跨步的走了进来。
沈之娴无奈,只能紧走几步先近前行礼,“臣妾见……”
一个福身之礼刚屈膝,话才出口,她纤细的手臂就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掌给握住,往上一拉,阻了她向下的参拜之礼,随之,她被拢入一个温暖的又泛着丝丝凉意的怀抱中。
沈之娴微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耳畔处传来一道极近的,温热的,又带着几许湿热气息的一声,“阿娴。”
似低叹似呢喃,熟悉又陌生。
沈之娴有些不明状况的恍恍惚惚。
抱着她身子的那双手极有力,他的怀抱极温暖,可许是冬日里外头寒风冷冽天寒地冻的,他的衣袍上也沾染上了几缕屋外的寒气,她脸颊靠着的衣襟处覆着一层凉意,使她冷得一个激灵,慢慢从这片刻的怔楞中缓过了神。
沈之娴微微挪了挪身子,退开一点距离,淡声开口,“皇上。”
萧漓往前一步,继续把她抱入怀中,低头看入她平静无波的眼内,温声开口,“阿娴,对不起。”
沈之娴的眸子剧烈颤动起来,她侧开头不看他,极力克制住渐涌到眼眶的泪意与胸口处情绪的起伏。
他叫她“阿娴”,他说“对不起”,他是知道她命不久矣,所以在可怜她吗?
那他知不知道,她宁愿他对她依旧漠视依旧厌弃,也不要他哪怕一丁点的同情。
那样,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很难堪。
萧漓一手扣着她的腰,一手轻轻捏着她的下颌,把她的脸转回来,眉目染上了担忧之色,问,“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之娴垂下眉眼,眨去眼中的湿意,平复下心绪,轻声道,“劳皇上挂念,臣妾无事。”
萧漓微微一顿,再看向她的眼内有着复杂之色,“阿娴,你,是不愿原谅漓哥哥么?”
“皇上过虑了,您是君,臣妾是臣,何来原不原谅一说。”沈之娴的声音淡且疏离。
“那你不要唤我为‘皇上’,你唤我一声‘漓哥哥’。”萧漓执起她的下颌,让她以稍稍仰视的角度,好让自己能看清她眼中的神色。
沈之娴就着这个视角看向他,“皇上,君臣之礼不可废,宫规礼仪不可乱。”
萧漓手指一颤,眼内划过一抹痛色。
这是他大婚之夜对她说的话,原来,她一直都牢记着。
那她可是恨着他?
应是恨的吧,在一个女子最重要的一个夜晚,他不但冷漠相对,还拂袖而去,留她一人独守空闺,一室清冷,怎会不恨呢?
萧漓抿了抿唇,再开口时,声音歉疚,“阿娴,对不起,是漓哥哥错了,是漓哥哥不好,你原谅漓哥哥好不好?我们从新开始,我们从新来过,漓哥哥会对你很好很好的,这一次,我绝不负你。”
“皇上,您,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低声下气,不必如此委曲求全,不必因着她的病迁就她讨好她骗她。
萧漓惨然一笑,“你不相信我是不是?”说着他兀自点了点头,“是啊,我负了你那么多次,又怎能让你再相信我呢?”
萧漓眼眶渐红,凝视着她,让她能看清他眼内满溢的深情,“可是,阿娴,我是真的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是我蠢钝,竟不知自己早已喜欢上你了,并且不能没有你。”
然后,他直直的不错眼的看着她,一字一顿,清晰又温柔的道,“漓心悦阿娴,此生不变。”
沈之娴怔怔的看着他,心内巨震,从不信,到犹豫,到茫然,到不解,到无措,到欣慰,到欢喜,到遗憾,到落寞,到自嘲,到躲闪,到抗拒,到释怀,到最终归于平静。
沈之娴张了张口,想劝他不必如此扯谎,她已是个大限将至的人了,他实在无需再如此哄骗她。
“皇上……”才刚一开口,唇上突然被覆上了两片薄唇,她被吞噬掉了话语,吞噬掉了呼吸,吞噬掉了所有感官。
萧漓听着她又唤他为“皇上”,觉得刺耳,扣住她的后脑,一低头,薄唇覆上她娇嫩却苍白的双唇,以唇封缄,阻了她未出口的话,轻柔碾转,撷取她口中的芬芳。
直到感觉怀中人呼吸急促,萧漓才不舍的放开她,看着她因着这一番亲密脸颊染上了酡红,觉得甚是满意,凑在她唇边哑声道,“唤我漓哥哥。”
“皇……”沈之娴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刚一开口,又被夺去了声音。
如此反复,萧漓再一次放开她的唇时,压着笑意揶揄了句,“阿娴是想我一直亲你么,才一直不肯唤我一声漓哥哥?”
沈之娴急喘了好几口气,攥了攥手心,有些字多年未曾出口过,她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再开口了。
到底不愿再与他过分亲密,沈之娴张了张口,尝试着唤他,“漓,漓……”
萧漓的脸就贴在她脸颊的咫尺间,眼内满是鼓励与期待,沈之娴抿了抿唇,终是如了他的意,出声唤他。
“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