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四年元月初五,卯时初,后宫突闻丧钟声响起,“当!当!当!~~~”足足有七十二声,宫中诸人心中皆是一颤,纷纷往外走,才寻闻哭声是从福熙宫的方向传出。
丧钟声传入文华宫,封锦绣被惊醒,有小宫女闯进寝宫跪下通传,福熙宫沈皇后薨逝,封锦绣一怔,起身懵然的往外走,神色恍惚间竟未及披上一件狐裘御寒。
直到走至寝宫外,被外头冷寒的气候一冻,封锦绣才渐渐回过神来,转头有些茫然的往另一处宫殿的方向望去。
冷宫中,李红梅正披头散发的用脏污的手挖着破瓷碗中的剩饭,拼命往嘴里塞,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形同痴傻,近旁有两个小宫女在窃窃低语,说这丧钟声是皇后娘娘薨逝了。
李氏挖饭的动作一顿,盯着破瓷碗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突然“桀桀”声的笑了开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开怀。
小宫女们一惊,赶忙起身去捂她的嘴,可李氏凭借着蛮力不管不顾的挣脱,一时竟难以控制,而她的笑声听着是越发的畅快了。
小宫女们心中恨极,怕被人瞧见了自个儿会受罚,手脚并用,直接把她压倒在了地上,手上使了些狠意,用力扇打她的脸面。
李氏渐渐受不住两人同时动手,终是止了笑声,不再反抗,呆呆的任由小宫女们处以私刑,只望着虚空的某处,眼角隐有不知名的湿润泛出。
皇后仙逝,建昌帝悲痛欲绝,下令休朝,诸事延后,亲自为沈皇后治丧,赐谥号孝慈懿温惠顺敏仁皇后,着大殓过后,移入皇陵,百年之后帝后同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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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时末,被关押在天牢里的萧渊被外面的丧钟声打扰到吵醒,烦躁的睁开眼站起身,对着外面的狱卒破口大骂。
对于萧渊的爆脾气,天牢里的狱卒们多年来早已习以为常,这会儿并没人挪空搭理他。
就算萧渊以前是个皇子又如何,进了这天牢里也就是个阶下囚罢了,而且,不管是皇亲国戚也好,朝中重臣也罢,进了这天牢,他们还从没见过谁能再活着走出去的,是以,对于萧渊间歇性的颐指气使与嚣张乖戾,他们从不予以理会。
巳时初,天牢里走入一个其貌不扬辨识度不高的小太监,他一身泛旧的狱卒服,一眼瞧过去,与这牢里的任何一个狱卒并无不同,其他狱卒们也没多在意,只当他是轮班的狱卒,随了他去。
小太监低着头一路直往最末一间牢房走去,走至门边,对上还在骂骂咧咧的萧渊,低唤一声,“殿下。”
萧渊还在变着法子大骂,听闻这一声低唤,不由朝门边的狱卒望去,几瞬已认出来人,唇边扯出一个讥笑,“又是你?怎么,这次沈之娴又让你来如何羞辱我?”
小太监悲叹一声,“殿下难道没听着丧钟声么?皇后娘娘已薨逝了。”
萧渊唇边的讥笑弧度顿住,眼里浮出不敢置信的慌乱神色,下意识的转头朝牢房高处只有一条缝的窗口望去。
此时丧钟声已停,并不能再听见任何,而他所站之地也并不能望见窗户外面,萧渊仓惶摇头,“不,不,不可能,怎么会?不可能的。”
小太监难掩悲伤,“皇后娘娘确实已于今日卯时初仙逝,殿下请节哀。”
萧渊猛地一下从牢房的栏杆缝隙里探出一只手,抓住小太监狱卒服的前襟,用力把他拉至自己面前,咬牙切齿目眦欲裂的逼视着他的眼道,“节哀什么?仙逝什么?沈之娴如何会死?你胆敢诅咒皇后,简直不知死活。”
小太监不妨他的动作,被他倏地一下拉至他身前,隔着牢房的栏杆对上他此时通红一片,几欲滴血般的双眼,缓了缓声,低下头,哽咽道,“奴才不敢诅咒皇后娘娘,娘娘确已薨逝,奴才前来,是代为传达娘娘生前的最后一道吩咐。”
萧渊紧咬牙关,攥紧双拳,盯视着小太监的动作。
小太监从袖袋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酒盅,俯下身放在牢房里萧渊的脚边,然后起身,对上萧渊此刻脸颊抽动,明显在压抑着情绪波动的模样,哑声道,“这是皇后娘娘为殿下安排的最后一盅酒,望殿下饮下后,早日脱离世间疾苦。”
萧渊的视线从小太监的脸上挪到脚边的酒盅上,又从酒盅上挪到小太监的脸上,来回几次,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他募地一笑,笑得桀骜,笑得跋扈,笑得乖张,不屑的再次扫过酒盅,抬脚欲踹翻,如同这四年来一般,对于沈之娴的所赐之物,他都分毫不予接受。
“她以为她是谁?她有什么资格定夺我的去留?她凭什么让我听她的?我为什么要听她的?我偏不听她的又如何?”
牢房昏暗,无人察觉到,萧渊此时隐在暗处的脸上有一串串湿润滑过。
小太监该传达的已全部传达完,见萧渊此番如同往日多次一般的模样,摇了摇头,不再多留,快步离开了。
萧渊抬起的脚在即将碰到酒盅时顿了下,不由的收了回来,茫然无措的往后退,脚下却不稳,一下软坐在了地上,他也丝毫未有所觉,只嘴里语无伦次的喃喃道,“不可能的,她如何会死?她如何能死?她不会死的,不会的,骗我的,你们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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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中,禁卫军统领徐涛匆匆而来,在福熙宫外求见皇上,萧漓淡声宣人入内。
徐涛进入正殿,跪在下首处禀告,“启禀皇上,微臣刚刚接闻,羁押在天牢内的罪臣萧渊服毒自尽,现已无生迹,在他的尸首旁寻得一只酒盅,不似天牢之物,请皇上下旨是否需严查?”
萧漓端坐着,眉眼微闪,不知想到些什么,盏茶后,他挥了挥手,无甚兴致般淡声道,“敛尸下葬吧。”
徐涛一顿,悄悄抬眼朝上首那人瞄去,心中猛然间一凛。
殿内灯火明暗处,他只能看见皇上半个侧面,这幅模样的皇上是他从未见过的,仿佛失了魂,落了魄,被人抽走了灵魂般,好似对任何事物都不再关心在意了。
徐涛不敢违背旨意,悄声退了下去,与候在殿外的安公公打了个照面,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见到了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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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初八,午时末,前往湘北之地的骁骑营副统领赵朗回京,未有耽搁,直接入宫面见建昌帝。
建昌帝摒退左右,密见赵朗,无人知晓赵朗这几日曾秘密去过湘北之地,更无人知晓君臣两人密谈了些什么。
只安公公见赵朗从御书房出来后,又回头望了眼紧闭着的御书房殿门,欲言又止,神色担忧。
未时中,安公公端着茶盅悄声进入御书房,为皇上重新添上一盏热茶,视线所见,桌案上放置着一卷明黄圣旨,而皇上正盯着卷轴出神,似是并未察觉到他的入内。
戌时初,安公公正陪侍在御书房内,眼见着皇上不闻不动端坐了有几个时辰了,正斟酌着该如何提醒皇上用晚膳,耳边传来一声,“传徐涛与赵朗。”
安公公不敢耽搁,依着吩咐退下了。
徐涛与赵朗来得很快,安公公引了人入内后,正欲退下,只闻上首那位又淡声道,“安公公留下。”
于是,安公公依言毕恭毕敬的站在了两人身旁。
萧漓抬眼扫了一圈站在底下的三个心腹,薄唇亲启,简单吩咐了几句,声色平淡,似是交代的只是寻常事务般,眉眼间不见一丝迟疑犹豫。
末了,萧漓又抬了抬下巴,示意三人翻阅桌案上的圣旨,安公公取过圣旨,三人一同翻看,看清圣旨上的内容后,三人心中一突,从刚刚的愣神与不敢置信中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原来刚刚皇上所言并非虚言。
三人对视一眼,纷纷下跪,神色慌张道,“此事万万不可,请皇上三思。”
“为了大偃朝的江山社稷,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此事风险极大,必有隐患,万万不可行,求皇上万不可贸然行事。”
“朕心意已决,不必多言,依旨行事罢。”萧漓不为所动,依旧是淡淡的一声。
赵朗比另两人更早些知道此事,今日午时回京密见皇上后,他心里早就有了些猜测,此时见皇上的话语间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他一咬牙,再道,“微臣愿誓死追随皇上。”
徐涛见状,也赶忙开声,“皇上,微臣也愿誓死追随。”
安公公收拢圣旨,高举过头顶,哑声道,“皇上,奴才自幼跟着皇上,皇上的衣食起居奴才最是了解,求皇上允奴才一同跟着,奴才愿誓死追随皇上。”
萧漓一一扫过三人,沉吟几息,微叹了一口气,“朕自有考量,此事就此定下,尔等依旨行事罢,都退下。”
三人依旧跪在下首,不肯退下。
萧漓沉声再道,“此事不可提前声张或泄露分毫,尔等速速退下。”
三人无法,彼此又对视一眼,尽管再不愿,为着大局考虑,只能依言退下了。
当夜亥时末,天色一片疏冷暗黑,福泰宫的方向,有几道黑影闪过,施展轻功,飞檐走壁,未惊动宫内分毫,取东华门而出,直往城门方向去。
皇宫内院,安公公守在福泰宫寝宫外,待黑影闪过后,朝着黑影离开的方向,直直跪了下来。
此时正在内院值夜巡逻的禁卫军统领徐涛,抬头默默注视着黑影闪过,也朝着黑影离开的方向,跪了下来。
两人做得自然随心,眼见他们奇怪行为的小太监与禁卫军侍卫们,摸了摸脑袋,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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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城到太白山路途遥远,考虑到沈之娴如今的身子状况,马车行得并不快。
越近太白山地界,马车外越是一片荒芜,茫茫的只有一层白雪覆盖,了无人烟也寸草不生。
沈之娴从窗口处望了眼马车外千篇一律的景致,收回视线,饮了几口热茶,朝坐在对面的苏子成淡声道,“其实不一定要到太白山的,随便寻一处远离京城之地就好,这里路途太过遥远了。”
其实照她的意思,江南之地就甚好,一来,江南之地是母亲的故地,她想去看看那个养育了能让两个如此优秀的男子牵挂了一生的女子的出生之地,是何种模样,二来,江南远离京城,山高水远,定是能远离那人的吧。
而且,她终有一日将撒手人寰,到时子成再一人回去,路途中太过寂寞凄凉了。
苏子成放下手中的医书,扯了扯唇,淡笑道,“娴儿是不信我么?我说了太白山上的血灵芝有奇效,兴许真可医治你的心疾症。”
“我以为……”沈之娴张了张口,她以为这只是他用来诓骗萧漓放她出宫而随意胡扯的。
苏子成对上她的眼,坚定道,“确有上古典籍,也确有血灵芝的记载,但我不知血灵芝对你如今的身子状况是否真能有效,所以我们必须亲自走这一趟,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我相信会有奇迹的,娴儿也要如此坚信才好。”
沈之娴看着他,良久,微微点头,“好。”
她本已不抱任何奢望,但如若真能医治,自然很好。
至少,他不会如此伤心难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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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时,两辆马车行至太白山城门下,不知为何,一前一后渐渐都停了下来,并未如先前那般直接入城而去,而且马车外并无任何异状的声响发出。
苏子成等了片刻,觉得奇怪,亲自下马车前去查看,看清城门口骑在骏马之上的人时,愣住了,良久无声。
沈之娴见苏子成也久不出声,有些不明状况,疑惑的撩起布幔,朝外望去。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到处一片白茫茫的塞北之地,入眼之物除了白,并无他色,可此刻,这片白茫茫中有了几抹异色。
只见不远处的城门口,二十骑千里名驹两列排开,骏马与人皆训练有素,无一声发出。
当先一人一身绛红色长衫,眉目疏朗,俊逸非凡,神色间却也威严迫人,见到她往外望来的视线,他勾起唇角,浅浅一笑,似是心情很好。
然后,在她怔愣得忘了反应的目光下,他轻夹马腹,慢悠悠的骑着骏马踱步至她身前,侧身下马,俯下身,凝视着她,目光里盛着满溢的心悦与眷恋,温柔开声。
“阿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