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太守府的大门外,一个头发斑白、大腹便便的男子站在正中间,他衣着锦绣,额头出来细细一层薄汗。
因为这样的戏码,每日都要上演一遭,持续了差不多半个月,路过的百姓都习以为常,到今天一个好奇张望的路人都没有了。
太守府待客厅,这太守府是后来扩建的,因为皇上来了,原来的太守府规格太寒碜,所以现在的待客厅就好比一个小朝堂一样,略有威严。
主位上懒散地靠坐着一位姐姐,她正在假寐,眉目间一副岁月静好,听见外头的脚步声,问座下史官:“来的是谁?”
史官也是女子,她字迹飘逸灵动,正在整理案头的工作,往外面瞥上一眼,回道:“是张会佑。”
贾檀霜来了兴趣,坐直身子:“让他进来,再问问,曹姑娘请到了没有。”
守门外的人答一句“是”,一路小跑着干活去了。
“小姨,我听说张会佑来了。”明舒这是听到风声就赶过来了,“你不会又把他放进来了吧?”
贾檀霜叫她落座:“张老谏官的话,也就是骂几句,没什么理政治国的脑子,你这都受不了,以后就听听谗言算了。”
明舒感觉有被侮辱到,当即表示:“听听听。”
厅里又默了。
贾檀霜索性问了问曹闺的事:“这姑娘你一直管着,她最近是个什么样啊?”
史官歪头,看向座上的将军。
贾檀霜冲她摆摆手:“这种话不用记细节。”
史官了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封皮上写着《檀霜野史》四字草书,笔上蘸墨,准备就绪。
“……”明舒还是不太习惯这种一言一行被记录下来的生活,可是没办法,她的身份就是注定了要承受这样一份重量,“大多数时间在盯着第十镖发呆,偶尔给扫扫院子,修修花丛的篱笆,每天寅时会练剑,刚开始只能动几下,现在可以练上小半个时辰。”
贾檀霜皱眉:“不是给她两个同岁的丫头陪她解闷了么?怎么回事?”
明舒无奈:“小姑娘们也不常出门呀,曹闺喜欢听外面发生的故事,每次也就和我说得多些。”
“这样,”贾檀霜看着她,“你们两个关系还不错吧?”
明舒实话实说:“不亲不疏,不只是我,她仿佛是跟这个世界都有壁障,似乎也没有什么喜好,除了那把剑和那枚第十钢镖。”
“墨家人,性格越怪,本事越大。”贾檀霜眼眸微缩,精光一闪,“差点忘了那把剑……来人,让曹闺带着那把剑过来见我,不,是见张大人。”
“?”明舒大感迷惑,她吃着葡萄,皮都忘记吐了。
外面的人跑进来:“将军,张大人到。”
张会佑进门就骂,指着贾檀霜的鼻子骂,昂首挺胸的模样,明舒一直想不透,谁给他的勇气,敢这么大呼小叫:“你一个贾府旁支,四书五经读过几年,就敢掺和天下大事。我们陛下本也有心立你为妃,给你一个台阶下。你马上放了他,老夫愿死谏,让他立你为后!皇位乃九五之尊,尔等足不出户的世家旁支女怎配坐上去!口口声声说什么女子不输于男儿,你莫要忘了!你头上还顶着你爹的姓呢哈哈哈哈!你看你争取的,还不是男人给你的——”
胡言乱语些什么……天天死谏死谏,这奇葩怎么选上谏官的?在心里翻过一个白眼,明舒拳头硬了,但有贾檀霜在前,她不好抢话。
词还是那些词,有的地方换了顺序,贾檀霜都听腻了,还提醒他说:“上次不是说我的姓在前,立妃在后吗?”
“你!!”张会佑恼羞成怒,两只眼珠直愣愣的,转都不转,身体后挺,摇摇欲坠。
他年纪大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段话说过多少遍,来骂贾檀霜也是潜意识的驱使,当然,张会佑也不记得,哪怕在朝廷上,皇帝也不曾纳过他的谏,不过他并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因为皇帝谁的谏言都不采纳。
这十几年的月朝朝廷,垂帘听政的太后说什么,皇帝就做什么。
外头两个下属来报:“将军,曹姑娘到了。”
曹闺一大早军爷被告知,贾檀霜要见她,走到半途中,一位小厮又跑过来传话:“将军让姑娘把黑鞘剑带上。”
折返一次,曹闺打开兵匣,望向他们:“断剑。”
军爷大概悟到了其中缘由,只说:“无妨,入鞘即可,剑端留在匣中。”
到了那四开大门的待客厅,侍卫要进去通报,曹闺则呆在外头,听里头隐隐约约传来激烈的叫骂声,她想到这次见面,怕不是什么好事,连普通都不能算。
她头疼,平日最烦的就是争执,听这动静,还是喋喋不休的争执,有些无理取闹,撒泼打滚的混乱感。
曹闺大感自己的直觉,她被侍卫带进去后,那脸红脖子粗的贵人还瞪了她一眼。
被老人家的余怒扫射到的曹闺没有感觉,她的注意力放到了贾檀霜的身上:“见过将军。”
还没等贾檀霜出声,张会佑又开始一惊一乍起来:“这把剑!”
看着老先生盯着的黑鞘剑,曹闺牢牢把它扣在腰间,昭示主权,她看向张会佑的眼神中充满了警惕,还带有一点点攻击性。
高座上传来贾檀霜的轻嗤:“还记得呐?不是说脑子不好么?”
张会佑颤巍巍地指着贾檀霜,浑浊的眼里迸发出凶光:“你——你——你!!”
自从曹闺进来后,贾檀霜就不再逗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张会佑生气了,转而与曹闺问话:“曹姑娘在府里养伤,还有什么不习惯的?老发呆,不好养脑子。”
“没有……多谢将军。”曹闺不愿与她多说,贾檀霜说话风格也比较气人,前有张会佑前车之鉴,她现在寄人篱下,少说少错。
“我与曹姑娘还未曾说过话。”贾檀霜起身,朝张会佑身后的侍卫眼神示意,两个银甲侍卫齐步上前,把张会佑架出了待客厅。
张会佑脑子一懵,又开始胡言乱语,挣扎着叫喊“无礼!”和“松开老夫!”。
这真是一个魔幻的早上,曹闺望着门外的热闹,开始心累,她就是个与此处画风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墨家弟子,希望贾檀霜能早点放她离开。
贾檀霜让人把早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呈上来:“其实我在白陵郡的人向我提到过曹姑娘,偶遇一次不容易,为了这段缘分,我准备了一些问题,还希望姑娘能给我解解惑。”
侍卫把一叠比B4纸还要宽的册子放在明舒对面的小桌上,贾檀霜已经走下了主位,一点架子也没有,把曹闺往明舒对面的座位上推去:“来,坐坐坐,你伤势还未痊愈,久站伤身。”
曹闺本就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更不用说眼前的人越看越像大魔头,她整个人的身体都是僵硬的,除了开始的那一句,直到现在也未发一言。
贾檀霜蹲在她对面,替她翻开册子的其中一页,随便翻的,又随意指着一台天车对她说:“您看这个天车,我想往上面添置一个装载攻城矛的箱子,您觉得装在哪里比较好?”
明明贾家军里有自己的武器大师,贾檀霜又翻了几页,全是攻城机械,只要曹闺动了这些图,就是违反墨者兼爱非攻的条例……
曹闺嘴唇发白,脾气也上来了,要起身离开:“墨家只守不攻,将军找错人了。”
“没错。”贾檀霜按住她的胳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救你,因为你还有救,留你,因为你是墨家人。这些图册是我的机密,绝没有哄骗你,我特别真诚。”
曹闺盯着自己的膝盖,原地变身铁头娃,和贾檀霜这地头蛇硬碰硬:“不会,没学这些。”
明舒也不吃葡萄了,跑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先养伤,我们先养伤,不着急。”
齿轮轮还是没有回来,它犯了什么错,被罚得那么重?曹闺脑子里开始混乱起来,一会儿想系统,一会儿想三法工坊,一会儿想家人想未完成的机械外骨骼半成品,还有半个身子探出悬崖拼命救她的钟蘖……
不能给贾檀霜造攻城机械,墨家弟子不得议政,也不可私自进入战局。
“她又开始走神了……”明舒无奈地看着贾檀霜,“每天都是这个状态,有时候和我说着说着,就会突然呆掉。”
贾檀霜合上画册,打量起陷入自我世界的曹闺,盯着她那双无神的吊眼:“还真邪乎。”
明舒:“老呆在小院子里,无所事事,确实容易呆吧?小姨,我可以带她出门逛逛么?”
贾檀霜松口:“随你,注意墨家人。”
街上热闹得很,完全没有一个月前被攻打过的迹象,百姓们乐呵着,也不怕路上巡逻的军队。
明舒挤出人群,把一只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递给她:“曹闺,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冰糖葫芦很甜,吃到山楂带出的一点点酸味,很刺激味蕾,还刺激脑子。曹闺抿掉嘴里的糖块,提议:“铁匠铺?”
“可以啊!我带你去。”明舒熟门熟路,带着曹闺从熙熙攘攘的街头巷陌走过,到锻打声炉风声聚集的巷子放慢脚步,“这里,到了。”
“谢谢。”多么亲切的声音,曹闺鼻头一酸,两腮帮微微鼓起来,可还是没有忍住,热泪爬出了眼眶,挂在她的睫毛上。
明舒一直在观察曹闺的反应,看来把人带出来是对的:“以后想来就来吧,记得报备好,不会有人跟着你的,放心。”
曹闺半点没信,太守府里没有一个好人。
河唐郡只有一座城,一座边城,四周都是军事重镇,演练军阵的地盘更大,可以说,整座主城都被贾家军的军营牢牢围住,铜钱铁壁,水泄不通。
司南山下。
梁鲲徘徊一圈回到原处,手里玩转着千里眼,站在黄土坡上摇摇头:“贾檀霜布兵太强了,反正我找不到漏洞。”
钟蘖踢着脚边的砂石,声音非常嘶哑:“贾檀霜扣下曹闺有什么用?要不我去把她换回来!”
“第五钢镖已经送出去了,她多少会给个面子的。”梁鲲宽慰道,“大师兄不是说过么,贾檀霜不会欺负曹闺的,他的话你还不信吗?”
钟蘖咬着牙,不甘心说:“……我信,但我想接小师妹回来,她肯定会害怕的,身边都是陌生人,一个个还居心不良!”
太阳又开始向西方坠去,梁鲲后退两步说道:“天快黑了,撤。”
河唐郡的一个铁匠铺子里,曹闺在炉边蹲着,表情呆滞,忽然对着炉子来一句:“可以拿出来淬火了。”
有明舒打过招呼,铺子里的伙计们各忙各的,没有管她,她这突然出声,把打铁的师傅说蒙了。
曹闺见他们不动,又提醒道:“别烧了,变白钢就亏本了。”
师傅往炉子一瞥,赶紧把红铁块夹出来,对着打下手的徒弟破口大骂:“你怎么看火候的!?好了也不吱一声!”
徒弟不敢说话,只心虚往曹闺拿方向偷看,这姑娘还真厉害,隔那么老远也能盯住炉子的火候和铁的状态。
“曹闺,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明舒手里扛着一杆扎满了冰糖葫芦的草靶子,来铁匠铺子找她。
快立冬了,西北冷得早,曹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温暖的铺子,咬着冰糖葫芦跟明舒回了太守府。
两个姑娘差不多年纪,待在一块儿干什么都比较随性,贾檀霜已经坐在饭桌上了,看着明舒把人带回来,手里扛着个大件:“干什么呀?”
明舒“好吃就买了。”
“没听说过,明大小姐居然喜欢吃冰糖葫芦了。”贾檀霜指挥她们两个都坐下,指着那靶子说,“还搂着做什么?那边不是有个空花瓶,放好吃饭。”
“那个花瓶好贵的!”明舒一边惋惜,一边执行贾大将军的指令,“据说狗皇帝就弄出来这么一个……唉,配我的冰糖葫芦,怪好看的。这叫什么?这就大俗大雅!”
曹闺摸了摸耳朵,好想变成聋子:“……”
贾檀霜大白眼一翻,给曹闺拨过去一碟拔丝地瓜:“你吃你的。”
“饱了。”曹闺下午吃了五串冰糖葫芦,一串山楂,两串雪莲搭两串什锦,其中有些发泄的意味在里面,想把明舒吃亏本来着。
结果就是,明舒直接把人家的摊子靶都买下来了。
她真的饱了,晚饭吃了几口,拔丝地瓜吃了半碟,把最后一粒米饭扒近嘴里,她干不动了。
贾檀霜随她:“要是想修复你的断剑,缺多少钱找明舒要。”
曹闺一愣,理智还是没有拒绝,应了下来:“嗯。”
好在贾檀霜也没让她多感动:“别误会,我是要拿这把剑来气死张会佑的,不是因为你,只是顺带。”
“嘁,无所谓。”曹闺甩手离开,道不同,不相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