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歌很难形容那股味道。
黏腻又充满恶意,还有些腐臭。
她给江景止说了,又道那味道转瞬不见,多半是个有主的。
江景止闻言没什么表示,只动了动身子,在椅子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器物无错,洗干净了还能用。
言歌想了想,“主人觉得刚刚那人会不会与那个臭烘烘的兵戈有关?”
江景止这才觑了她一眼。
“问我做什么?我又没盯着人瞧。”
言歌给自己倒了茶,一杯下肚讪讪开口。
“反正还会找上门,倒是不急。”
她喝茶向来牛饮,暴殄天物的样子江景止已经看惯了,他移开视线眼不见为净,不愿多说。
次日。
江景止嫌这里的饭菜腥味儿重,言歌跑了半个城,挨家挨户地尝,有那么几家做的是江南菜式,半点腥味都无,赶紧欢天喜地地买下来。
路过大堂时小二见她大包小裹的愣了愣,小心翼翼凑上前,问贵客饭菜是哪里不合口,只要提出来,他们都可以改。
言歌出手阔绰,店家自然不希望失了这么个财主。
言歌只能笑着摇了摇头说没什么问题。
——自家主人若真一一把问题指出来,想必这家客栈也不必再开了。
拎上楼时脚步一顿,房门前站了两个人。
昨日那个男子正微微弯腰搀扶着一名老者。
言歌乍一看那老人吓了一跳,只见他骨瘦如柴,打眼望去好像是行走的骷髅,露出的手腕更是像一层人皮包裹了骨头,里面没有一丝血肉,若不是男子搀扶,言歌觉得下一瞬他就会散落在地。
见到言歌,那老者颤颤悠悠地行了个拱手礼。
言歌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昨日有意刁难,觉得只派个下人诚意不足,万万没想到他主人是这么个光景。
她连忙将人引进门,两步的功夫老人已经气喘吁吁,言歌放下东西又不动声色扫了一圈,主人并不在屋内。
青年男子应该确实是仆从,进门后就一直站在老人身后,极有分寸。
言歌忙给老人倒了杯茶,他却摇摇头并不接受。
“老朽无意打扰,实在是,无奈之举……”
他的嗓子像是老旧的风箱,说起话来呼呼作响,一句话的功夫已经要大口喘息才不至于厥过去。
“您慢些,发生了什么不若让这位小兄弟讲与我听。”
老人点点头,那青年这才开口。
“我家主人姓付,名起,是蚌洲远近闻名的鱼商,现年……四十七。”
言歌微微瞪大了眼睛。
男子名逐青,是付起的护院,一年前付家接连发生怪事,先是夫人古怪身亡,又是仆从接连失踪,报了官府也无济于事,久而久之人心惶惶,余下的仆从接连离开,到如今只剩逐青一人。
而付起,自从妻子亡故便开始苍老,最初时不显,大家只觉他是伤心过度疲惫所致,慢慢才漏出端倪——没有人会如此迅速衰老。
到如今,付起不到半百,面上却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将死之相。
本以为这一生便这么算了,天无绝人之路,祖传的铃铛突然响了。
这才有了此次拜访。
言歌正想说什么,门突然开了,江景止并不惊讶屋内多出来的两人,施施然到了主位落座。
外人面前,言歌站起身恭敬地叫了声主人。
江景止微微颔首,言歌乖巧地站在他的身后。
付起与逐青不是没眼色的,见状也知哪个是真的能做主的,付起又要起身行礼,被江景止一个手势止住了,逐青张口要将来龙去脉再讲一次,也被制止了。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姑且回去,明日我二人自会上门。”
言歌见二人无措,主动开口。
“这是我家主人江让,他既开口,你二人放心回去便可。”
江让是他的俗名,用江景止的话说就是,万千世界,无需挂怀,能让则让。
话是这么讲,有没有做到就另当别论了。
二人一听也知不便久留,起身便告辞离开了。
见二人离开,言歌忙扯了椅子坐到他身边。
“主人,他们还没说报酬呢。”
江景止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倒是不急。
“你主人何时做过亏本的买卖。”
言歌便知道他心里有数了。
“是什么呀?”
一双眼充满好奇与求知欲,江景止并不着急开口,掏出出门的战利品——一盏崭新的陶瓷杯,有条不紊地清洗后饮了杯茶,又拆了言歌带回来的吃食,尝了两口觉得尚可入口,这才回言歌的话。
“你猜?”
言歌无言。
晚上言歌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透过屏风隐隐约约看到里间那人熟睡的身影不由气闷。
他什么都不告诉她!
大概是她翻身动静过大,江景止竟醒了。
“睡不着?”
言歌闷闷点头,又想起他看不到,才开口。
“嗯。”
里头传来一阵窸窣,不一会儿江景止出来坐在言歌塌边。
言歌一直知道江景止是十分俊美的,许是月光太柔和,再加上他平日规规矩矩的头发如今半遮半掩地散开,平白添了些温柔,这份俊美此刻显出了十二分。
江景止垂眸看着小姑娘,轻声开口。
“要主人把你打晕吗?”
“……”
言歌琢磨自己死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一百年来没有过心动,想来也是那头小鹿早已被主人锤死了。
言歌不记得自己的生前事,只记得自己做孤魂野鬼的时期,记得自己差点被恶鬼吞之入腹,也记得差点进了天师口袋,只是一点她与旁人不同,她这只鬼从不怕太阳,旁人避之不及的正午却是她在乱葬岗仅能握住的救命稻草。
而江景止,就是某次她晒太阳时遇到的。
“你这小鬼倒是与众不同。”
那日的阳光很好,衬得他眸色略浅,仿佛有汪湖水流动在他眼底。
也不知是受了什么魔障,她冲他伸出了手。
从那之后她便是常伴他左右的婢女了。
现在言歌看着月光下笑意盈盈要把自己敲晕的江景止,只觉得自己当年当真肤浅,实在肤浅。
江景止比恶鬼又好到哪里去呢?
言歌扭过脸气呼呼地将自己埋进被子,一根头发丝也不给江景止瞧见,江景止也不恼,笑着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头便作罢了。
他有心教她,如若什么把什么都说破了就显得无趣了。
第二日言歌起了个大早,早就把昨夜“助眠”的事儿抛在了脑后,江景止犹自赖床,言歌知他的脾气也不催促,随他半梦半醒地倒在床上。
她家主人的怪癖不是一件两件,区区赖床算得了什么。
过了好些时候,言歌已经又去买了吃食回来,这才见江景止正懒散地瘫在椅子上束发。
大概是因为人俊俏,言歌觉得江景止束发都比旁的人多了那么一丝东西,绸缎般的漆黑发丝从他指尖穿过,一阵游弋后盘旋在发顶,单单看去就像个精美的宝物。
她突然手痒。
“主人主人,我来给你束发吧!”
江景止的手顿住,并未答话,即将成型发髻却是默不作声地散开了。
言歌兴冲冲地掏出梳子,正是从前江景止从人皇那儿换的那把,梳子通体乳白,变换角度时还有光华流动,当真是配得上主人的身份。
只是言歌也搞不懂自家主人,大费周章换了这梳子,却不见他用过几次,还是言歌心疼这宝贝,时不时拿出来用用。
言歌的挽发手艺不比江景止,那头青丝在江景止手中乖顺得和什么似的,到了言歌这儿,却滑腻地一把抓不住,言歌一边享受这微凉的手感一边焦躁,只觉这绸缎太不听话,不是这里翘起来就是那里散开了,江景止耐心地任她折腾,言歌倒先不干了。
她撇撇嘴,把梳子往江景止手里一塞,默不作声地整理行囊去了。
江景止没忍住嘴角一勾,也不见他怎么动作,一个漂亮的发髻就在他头上出现了。
言歌见状心里愤愤,好啊,主人欺负人,主人的头发也欺负人!
二人收拾妥当已是午时,江景止看了看日头,招呼着言歌出门。
蚌洲多雨,二人来了几日也没下过一场,如今出门不过几步,就赶上了场急雨。
一时之间,雨伞的花样眼花缭乱,显然这里的人都有准备。
这就显得他们格格不入了。
人潮涌动,二人也不方便施什么术法,只能先找了个屋檐避避风头。
江景止今日穿了身竹青常服,被打了湿气,倒真有种雨中劲竹的架势。
言歌眼见几个姑娘接连路过三四次,眼睛还时不时往这儿瞟,再看自家主人半睁着一双桃花眼要睡不睡的样子,不由暗自摇头。
错付,太错付了。
这雨来得及,去得也急,没等言歌找到机会施法,雨帘便停了。
付起原是大户,因着这怪病这两年几乎变卖了所有家产,若不是逐青这忠仆,怕是早早就死在了某个小巷。
付起的居所实在难找,也不知江景止是如何打探的,言歌被这七扭八歪的小巷绕得头晕,正想质疑江景止是不是在胡乱带路,江景止就停住了脚步,示意言歌眼前便是。
言歌一瞧,略显惊讶。
眼前这小院实在破旧,破旧到连大门都是残缺的,言歌从外头就已经能把内里望个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