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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安决定留下来后，回了一次齐府。

断了腿的齐瑄坐在斑斑竹影漏下的天光中，神色莫名。

“小的已经决定留在小姐身边。”岁安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齐瑄并不意外。

“小姐为小的重新取了一个名字。”

“叫岁安。”

年年岁岁，一生平安。

她想要一生平安的人，如今正坐在窗台下看着曾经的属下。

“岁安，是个好名字。”

齐瑄扯着嘴角笑了笑。

沉默片刻，岁安道：“公子，对不起。”

窗台前的人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盯着他，许久之后才道：“岁安，或许旁人责你忘恩负义，可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十数年陪伴，足够他看清人心。

“如今你得偿所愿，我很是为你高兴。”

岁安愕然抬头，撞上齐瑄洞悉一切的目光。

“公子……我……”那些隐秘的心思被轻易看穿，岁安顿觉无地自容。他想要解释，但终究是放弃了。

他本来就……无可辩驳。

齐瑄抬手制止了他：“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岁安，好好珍惜你所拥有的一切。”

“从今以后你就安心呆在候府吧，不要再来了。”

是从什么时候猜到岁安对怀真的喜欢的呢？

或许是从他后来常常挂在嘴边的“王小姐”，或许是从每次与怀真见面时他那尽管小心掩饰却还是藏不住的点点欢喜。

而所有猜测被证明是在那天他借抵押之名将他留在怀真身边，一向寸步不离他的岁安，同意了……

那时候齐瑄在想什么呢？

如若自己不幸身亡，至少怀真身边还能有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岁安又郑重地朝齐瑄磕了头，而后站起身坚定的朝外走去。

就在即将踏出院子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身后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原来不是所有的两情相悦都能终成眷属。”

齐瑄娶妻那天，王怀真躲在街上看热闹的人群里，就这么一路看着齐瑄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

新人进了齐府，王怀真落寞的收回目光。一转身，看到了等在身后的岁安。

岁安也不知道这样看了她多久，见她注意到自己，这才开口：“小姐，我们回家吧。”

王怀真有些恍惚。

许久之后，耳边所有的喧嚣似乎都退去了，王怀真看着岁安，目光却像落在虚处。她缓缓道：“岁安，我们去边境吧。”

再不要归来。

岁安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朝她绽开一个笑容：“小姐去哪儿，小的就去哪儿。”

数日后，王怀真启程去了西北边境，岁安做了她的长随。

她在边境驻扎了两年，两年间北方蛮夷屡屡来犯，却从未得逞。

天宁十四年，北方最大的部落牧天族递求亲书于朝，意结两国之好。就连对牧天态度最为强硬的臣子，都认可了这种用一个女子缓和矛盾的方式。

王怀真没有同意。

她与牧天族来回交手了数个回合，知道此族性狡诈，不是个会轻易服软的主。她自边关一道道上书，分析利弊，言明利害，以事实明诫，力图说服皇帝放弃和亲。

皇帝再没看她的折子，大笔一挥定下了和亲之人——齐瑾。

那是齐瑄唯一的妹妹，自小就被齐家人捧在手心里宠爱大的。可齐府失势以后，似乎谁都能在他们头上踩上一脚。

谁都不想把自己的女儿嫁去蛮夷，没了庇护的齐府女郎就成了大家默认的最好选择。为此一群臣子竟不惜将一个十四的女郎送到一个大她整整五十岁的老头帐中。

御旨发往边关，要求王怀真做好接应准备。

似乎一切都尘埃落定。

王怀真接到圣旨的当晚就调兵暗中前往牧天族所在。

离开前，岁安问她：“值得吗？”

若不能得胜，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无论是战死，还是事后被皇帝问责，她这样做的风险都太大了。

王怀真放目远望，天幕缀满星子，仿佛与远山连在一处。若没有杀戮，倒真是个极好的夜。

她一扯缰绳，准备动身：“牧天狼子野心，留之为患。”

岁安对她的这个解释无动于衷，又问了一次：“值得吗？”

闻言，她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岁安，就算是看在齐老将军的面上我们也不该送他的女儿入虎口。”

“情爱无存，情义仍在。”

岁安便不再问了。

牧天族没想到王怀真会这般不循常理做事，他们本打算借和亲之名，趁接应新娘之时将兵卒混在队伍里潜伏进城，再与埋伏好的人里应外合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却没想到反倒是自己被人杀了个措手不及。

世上没几个人会罔顾君王之意，王怀真成了这个例外。

因是突袭，牧天族的人反应不及，一时落了下风。等他们回过神来时，等待王怀真的只有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争斗。

一夜厮杀喊叫，双方都有伤亡，尤以牧天为重。王怀真手提大刀坐在马上，银白战袍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脸上的血却还新鲜着。

她眼神冷冷一扫，牧天仅剩的皇子不着痕迹地瑟缩了一下。

“王怀真，我牧天今日亡于你手，我以我的性命诅咒你，一生不得善终！”

说罢，那皇子捡起地上长剑就要自刎。

王怀真大刀一挑，长剑落地。在那皇子错愕的目光中，她的刀送入他的胸膛。

过后，她轻轻擦拭着脸上血迹，像是在喃喃自语：“纵观过往，有几个将军能得善终？”

她又看向地上的尸体：“战场之上，生死不由自主。你今天死在我手上，也不算吃亏了。”

语罢，身子一歪从马上栽下。

“小姐！”岁安刚赶来就看到她从马上摔下，慌里慌张冲上去将将接住坠落的她。

“穷寇……莫追……”彻底晕过去前，她仍不忘嘱咐。

岁安搂着她，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的腹部不知何时被人所伤。伤口被她草草用布条一缠，就这么拖到结束。

牧天大势已去，剩下的皇族按例被送入皇宫为婢。

念在王怀真剿灭牧天的功劳上，皇帝没再追究她不受君令之责。

她被送回了京城治伤，伤好些后皇帝为她在宫中办了封赏宴。

她也是这时才知道，当初皇帝决定送齐瑾和亲时，齐瑄拖着残躯在议政殿外求了三天，最后因体力不支被人送回了齐府。

三天，并没有换来皇帝对齐家的仁慈。

席上，皇帝问她想要什么。

王怀真看了眼角落里默不作声的齐瑄，朝皇帝跪了下来：“希望陛下让齐家女儿能够自己选择喜欢的人。”

牧天已绝，齐瑾是不会再被送去和亲了。可前方等待她的，依旧是遍地荆棘。

王怀真想，让齐府的儿女不要过的那么凄惨吧——这是她如今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她没注意到觥筹交错的时光中有一瞬寂静，听到这句话的人都纷纷朝这里看来。

其中也包括齐瑄。

齐瑄冷眼看着这边，眼中似有嘲讽。

皇帝很快打破了王怀真的幻想，亲亲热热把她扶起，和颜悦色道：“真真，不是舅舅不愿答应你，实在是……这齐家姑娘已经嫁人了。”

“嫁给了你的凌王表哥。”

“你总不能再去棒打鸳鸯不是？”

此时的皇帝倒真像个和蔼的舅舅，他语气更柔和了些：“真真，换一个愿望吧。只要舅舅能做到的，一定成全你。”

王怀真依旧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她抬头愣愣的盯着皇帝：“陛下，齐姑娘是自愿的吗？”

她真的会自愿嫁给一个出了名的只会斗鸡遛狗至今一事无成的风流王爷吗？

这话就有些触了皇帝逆鳞了，他皇家子孙，龙章凤姿，娶了谁就是谁的福气，还轮不到谁来质疑。

皇帝的脸色沉了沉，然而想起她身上亦流着皇族的血，终究是不忍苛责：“真真，天下多少女子想做皇家的儿媳，这是齐瑾的福气，你当为她高兴。”

绝口不提凌王酒后失德，夜闯和亲队伍暂住驿站将齐瑾玷污一事。说起来若不是王怀真来了这么一出，他还实在不知该如何给牧天交代。

王怀真什么都明白了，她颓然坐在地上，顿觉精疲力尽，又觉脊背发凉，对这皇宫生出无限恐惧来。

“舅舅。”这是她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这样亲昵的称呼皇帝：“怀真有些累了，想先回府休息。”

“至于封赏，怀真不敢居功。等怀真回去后，会让人将此战中骁勇之士的名单递上，请舅舅论功行赏吧。”

皇帝看她脸色苍白，想起她身上的伤还未好得完全，也不再勉强，派人将她送回了候府。

回到候府，等待她的是定北侯毫不留情的一个巴掌：“事到如今，你竟还敢过问齐府之事！”

定北侯对王怀真一而再，再而三因为齐府失去方寸之事早已不满。

“父亲！”王怀真不甘示弱瞪了回去：“南疆一行，其中有多少阴谋想必不用女儿明言。”

“女儿只不过是在替你们赎罪！”

“啪”

又是一个巴掌。

“齐盛邦拥兵自重，屡次不受王令。他是作茧自缚玩火自焚！”

“是吗？”王怀真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齐府是否清白，父亲比我更明白。”

定北侯又是一个巴掌，这次却被王怀真拦住了。

“父亲，皇上会纵我领兵，由我‘胡来’，全因我是女儿身。可您不同，你是定北侯，是能号令整个西北军的定北侯。对您而言，对皇上而言，我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然而说到底你、我、甚至整个定北侯府也不过都是皇帝舅舅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她眼中有泪：“您是否想过，若有朝一日，皇上对候府生了疑心……焉知我候府不是下一个齐府？”

“父亲，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定北侯无言以对，讷讷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