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争执过后不久王怀真就回了西北。

这一呆，又是两年。

天宁十六年，夏，定北侯病逝。

二十二岁的王怀真一身丧服从边境匆匆赶回。旁人如今已经很难从这个年轻女子眼中看到波动了，只在灵堂前她朝棺木跪下的那一瞬，隐隐看到其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脆弱。

王怀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候府女郎了。

同父异母的兄弟招待着前来吊唁的宾客，灵堂里人来人往，过了很久周围才安静下来。王怀真跪坐在棺材前，面前的火舔舐着黄纸，而她整个人都呆呆的，僵硬的往火盆里递着黄纸。

母亲早逝，父亲亦亡，这世间好像就只有她在苟延残喘。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父亲今朝也没了，她本应该伤心的。可是想起过往种种，想起那不见刀光剑影的吃人的算计，又觉得自己的父亲或许是从这鬼域人心的世间解脱了。

如果真的有冥河，母亲会在那河畔等着父亲吗？

她脑子里一会儿是这，一会儿又蹦出那，一时之间乱糟糟的，只觉头疼。

一双手按上她的肩膀，她抬头看去，是微服的皇帝。

皇帝的身边还站着个素衣的年轻女子，面容姣好，看上去温柔极了。

“末将参见皇上。”她连忙行礼。

皇帝却根本没看到似的，径直走上前寻了香点燃插上，神色惆怅：“老东西，就连你也走啦，这世上就剩孤一个人了。”

“陛下春秋鼎盛，可不许胡说八道。”先前那女子柔柔走到皇帝身边，撒撒娇就唤回了皇帝的神志。

王怀真不动声色朝两人看去，正接住那女子眼中刺来的一点冷芒。

她便立马低了头，恭恭敬敬等着皇帝想起她这个侄女儿。

那头老夫少妾又说了几句话，皇帝将那女子打发出去后才踱到王怀真身边来。

他扶起王怀真：“真真，你莫要太过伤心。这世上还有舅舅在呢。”

皇帝对她鲜少有这般敞开心扉的时候。

她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挤出两滴泪来：“舅舅，母亲没了，父亲也没了，从今以后，真真就只有舅舅了。”

提到早逝的长姐，皇帝的心又软了一分：“真真，以后你就留在京城吧，不要去边关和那群男儿厮混了。”

“等你过了丧期，舅舅就为你寻个好人家。”

“舅舅……”王怀真泪眼朦胧看着皇帝，脸色为难。

皇帝却以为她还对那个齐瑄念念不忘，有些恼怒：“莫不是你还忘不了齐家那个小儿？”

“当然不是。”王怀真立马否定，又故意做出一副难过的表情来：“我与齐瑄早已是过去的事了。”

“只是……舅舅……”她像是鼓足了勇气：“舅舅方才说想为真真寻个好人家。真真自然是求之不得。”

“可是真真回京前，有一夜梦到了母亲。”

“你母亲……可是说了什么？”皇帝有些疑惑，也有些伤怀：“阿姐还从未入过朕的梦。”

“真真不敢说。”王怀真就势又跪了下来：“还请舅舅不要为难真真。”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皇帝肯定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你说，朕恕你无罪！”

她看向皇帝，斟酌着道：“母亲说，西北的人会给舅舅……会给舅舅带来灾难……要真真守在西北，保护舅舅。”

对这种近乎诅咒之言，皇帝并没有生气。他想起多年前宫中政变，他与长姐流落民间时是长姐拼了命的保护他。那时候长姐说过会保护他一辈子，所以今时今日听到王怀真这一番话时，他并没有任何责备之意。

只道往事扑面，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个不惜一切也要护他周全的长姐。

原来这么多年，谁都在变，只有长姐待他如初。

“你母亲……当真是这样说的么？”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语气哽咽：“你说她为何就不肯入我的梦呢？”

“母亲说舅舅身边有心怀不轨之人，她想帮舅舅，却奈何无能为力。”王怀真说的一本正经：“所以她才会转而托梦给真真。”

皇帝饱含威严的目光对上王怀真那双干净的眼：“那你是怎么想的？”

是留在京城？还是守西北边境？

“舅舅是君，真真是臣。不论是舅甥还是君臣，真真都该听您的。”

到头来这问题还是抛了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传来皇帝一声沉重的叹息：“真真，你不要怪舅舅……”

到底是决定让她继续留守边关了。

“既是皇上所愿，亦是母亲所愿，臣，义不容辞！”

这一次，王怀真的语气郑重起来：“皇上，臣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臣不日将行，无奈无法得知母亲所言心怀不轨者是何人，只愿皇上小心身边人。万望保重龙体，一生康泰，如此臣亦不算辜负母亲所托。”

被王怀真这么一点，皇帝脑海中猛然蹦出一个人来：“你是说……慕贵妃？”

王怀真佯作不解：“慕贵妃是谁？”

看王怀真神色不似作伪，皇帝心头的怀疑消了大半。但还是注意着王怀真的变化：“说起来你与慕贵妃也有些缘分。”

“臣如何会与一个后宫女子有缘？”她依旧是一副懵懂模样，没半点不妥。

这下皇帝对王怀真的怀疑是彻底打消了：“你可还记得当年你灭了牧天之后送回京城的牧天族人？”

王怀真故作惊讶：“皇上的意思是慕贵妃出身牧天？”

“嗯。”他点点头，想起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眉目也柔和下来：“她就是方才朕身边的那个女人，你莫要对她心存芥蒂。说起来她是个极单纯善良的女子，你灭了她的族，她也未曾有半点记恨。”

“你父亲去后，她还经常与朕言将你留在京城，为你寻个好人家，再不用去吃那些苦头。”

“果然如此……”王怀真声音极低，面上虽在笑，心里却如坠冰窟。本有心再提醒些什么，可看到皇帝那副沉迷模样，终究是将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

她信誓旦旦的保证：“皇上，过去的都过去了。臣不会对一个柔弱的无辜女子做些什么，还请皇上放心。臣离开后，皇上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是极好的。”又请求道：“皇上，慕贵妃虽出身牧天，到底也只是一个女子，皇上若是喜欢就一定要保护好她，莫让朝臣寻了机会攻讦。”

这番话说的皇帝心花怒发，顿时觉得慕贵妃之前关于王怀真知道她是牧天人后会伤害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又觉自己没有听她的话将王怀真留在京城的决定真是英明得很。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皇帝这才挽着慕贵妃离去。

跨出门时，慕贵妃露出一个极残忍恶毒的微笑。

王怀真则对她无声说了一句话。

来日方长。

皇帝自认一世聪明绝不会受一个女人摆布，可偏偏就是这样的自负让他陷入温柔陷阱而不自知。身在高位之人自以为能掌控所有人，却不明白自己早已成了他人手中棋子。

慕贵妃一事，定北侯在世时就已在书信中告诉过王怀真。令王怀真没想到的是，皇帝竟然真的会相信慕贵妃是一个单纯至极的女人。

没有人会对灭族之仇毫不在意，若是真的不在乎，怎么会在封号中加一个同音慕呢？又怎么会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拼了命也要爬到后宫高位呢？

一回京城，慕贵妃就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若非之前对慕贵妃有所了解，今日恐怕就真的会如她算计一般留在京城了。

京城是慕贵妃的天下，而西北才是她王怀真的天下！

以母亲托梦为由，又在皇帝面前不断装傻，以退为进终于是消除了皇帝的疑虑，她终于能如愿以偿回到西北。

无论如何，今日这初次过招，王怀真是赢了。

只是，短短两年慕贵妃就从一个卑微的牧天女子爬到了贵妃之位，要说这背后没人推波助澜王怀真是不信的。

她心里有了一个猜想，却可笑的希望不是真的。

守灵的第三天，齐瑄来了。

暮色四合，他推着沾了微弱天光的轮椅而来。一进来就默不作声奉了香烛，拿了黄纸跪到王怀真身边。

王怀真一动不动的打量着他，却发现怎么也没办法将眼前人与当年的齐瑄重合在一起。

她如此失礼的举动并没有惹来齐瑄的不悦，反观他慢悠悠往火盆里递着纸钱，一句话也没说。

王怀真收回了目光，冷了声音：“我父亲，是你们害死的吗？”

齐瑄的动作顿了顿，微微笑着：“令尊急病过世，实在出乎意料之外。”

言下之意，他虽有心却没来得及出手。

她捏紧了拳头，十分艰难的才让自己没那么失态：“齐瑄，我们两清了。”

齐瑄脸上没了笑意：“怀真，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

“你喜欢的齐瑄早就死了。”

“死在了皇族冰冷的算计里，死在了南疆的黑暗之中，死在了停风山与你告别的春日。”

“现在的齐瑄是从地狱里挣扎着回来讨债索命的孤魂。”语到最后，他话里写满了恶意：“王怀真，你救了一个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