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救了一个恶鬼。”她眼睛里一片死寂,像燃烧到头的灰烬。当年那个朗朗少年,终究是没了。

如今满心都是遗憾。

“你后悔吗?”身边的齐瑄突然开口:“千里迢迢救了我回来,你后悔吗?”

“不后悔。”她面上无波无澜:“当初救你,是我心甘情愿。”

“至于你我走到今日,皆是造化。”

“我并不怪谁。”

“也从不后悔。”

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明灭之间齐瑄觉得当年的怀真是彻底死了。

一时情难自抑,他再次出声:“你知道亲眼看着最敬爱的父亲为了救自己死在敌人刀下是什么感受吗?”

回京后,哪怕他知道了南疆一行的所有真相,却还是逼着自己不能恨,不能怨。最开始他是真的想过忘记一切,重新开始的。

“怀真啊。”他悠悠吐出一口气:“议政殿门口的石头是真的很冷。”

树倒猢狲散,齐府没落之后,他甚至连他唯一的妹妹都无法保全。在议政殿外卑微跪下的三日、什么都没能改变的三日彻底让他冷了心扉。

只有重振齐府之威,往后余生才不会被人踩在脚底任人摆布!

久久无言。

齐瑄准备离开时王怀真叫住了他:“皇上想让我留在京城。齐瑄,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真正想让王怀真留下的人是谁,二人都心知肚明。

齐瑄没有回头,只道:“如果去了西北,就别再回来了。”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

王怀真知道让她留在京城是慕贵妃一人的主意,她这样问无非是提醒齐瑄慕贵妃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傀儡。怀疑的种子她今天种下了就总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

而齐瑄知道她不会乖乖接受皇帝的安排,定会想方设法也要离开这里。他还记得她曾经说过,等以后成亲了两人就跑的远远的,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她既已圆梦,他不敢毁去——那也曾是他的梦啊。

“齐瑄!”王怀真拽住他垂落的衣袖:“西北常年有兵乱,多是野心勃勃的异族。牧天只存一二,可剩下的也无一日不想着进主中原。就算是为了天下百姓,不要让任何人动西北军。”

她故意带了点哭腔,乞求道:“我求你。”

王怀真从来都不小看齐瑄的本事,单凭他无依无靠就能扶持慕贵妃上位,就该预料到这朝堂终有一天会是他囊中之物。

她眼下要做的就是为自己的谋算争取时间,而齐瑄对她残留的感情是她现在唯一的倚仗。她不知这感情还剩几分,也不敢赌齐瑄一定会答应。于是只好先行服软,希望能多几分把握。

而她故意点出牧天也是意有所指。

王怀真从来没在齐瑄面前这么低声下气过,齐瑄闻之心头一痛。许久之后,他缓缓扯出被她拽住的衣袖:“西北重地,无数英魂所在,自能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这便是他的承诺。

王怀真悄然松了口气。

她坐在门口,目送着齐瑄离去的背影,无声落下泪来。

她和齐瑄,皆因世事面目全非。

从今以后,终究陌路。

落葬以后,王怀真带着皇帝的旨意顺利回了西北。

两个月后,皇帝下令将牧天剩下的族人迁入王怀真驻守的边城,并入本土户籍,按当地人一样管理。

皇帝此举引得岁安担忧不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

王怀真却什么也没说,听话的照做了:“天子之令,不可置喙。”

看来慕贵妃对皇帝的影响是越来越深了……

又三月,王怀真在一场敌袭时被人从背后放了冷箭。箭没伤到她的要害,只害她从马上跌下,若非岁安来得及时她或许就丧生于马蹄之下。

那支箭什么伪装也没做,明摆着是牧天制式。

岁安有心将此事上书朝廷,被王怀真拦了下来。

她比谁都清楚这是慕贵妃的报复。

当时她已在皇帝面前承诺过不会伤害慕贵妃分毫,若是此时上书皇帝,定会让皇帝怀疑她出尔反尔针对慕贵妃。

贵妃恩宠正盛,她不必与她硬碰硬。只不过让王怀真就此装聋作哑咽下这口气也是不可能的。

在递上去的折子里,她将发生的这些事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言辞恳切,只言这背后定是有心人想陷贵妃于不义,希望皇上不要因此怪罪贵妃。

皇帝没有怪罪慕贵妃,只往西北发了道折子,让王怀真把先前放进来的牧天人迁出去。任他们是死是活也不要再管。

王怀真没有想到自己那纯粹恶心贵妃的折子竟收到了这样的效果,顿时笑了个痛快。

而远在京城的慕贵妃的日子也不好过。因为那道折子,先前就警告过她不要打西北主意的齐瑄又狠狠将她教训了一通。而皇帝想起王怀真说的长姐托梦一事,又联想到西北发生的这些乱事,始终还是对慕贵妃生了芥蒂,冷落了她好些日子。

天宁二十年,西北传来一则歌谣。

“宝剑藏于天,尽召座下兵。命我八方鬼,为君守河山。”

初时,并没人在意这桩无稽之谈。直到一位牧天旧人传信贵妃,说牧天此前一直有个传说。故事里牧天前辈无意中得到了一件神剑,此神剑能号令千军亡魂,为得到神剑的人开疆拓土。

不知贵妃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这寻找神剑的任务就落到了王怀真头上。

二十年秋,西北已是大雪纷飞。

王怀真独自一人循着标记来到了一处山洞,山洞里生着火,立着两个人。

年长些的站在一处祭坛前,手持一根木杖,杖上挂着一串铃铛。随着他那怪异的舞蹈,铃铛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而祭坛上的长剑随着急促铃声爆发出一阵耀眼的银光。

年轻些的则沉默的站在另一人背后,像块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来此,那人停了下来,目露警惕。随即用不太流利的汉话恶狠狠的警告不速之客王怀真:“你!滚——出去!”

“别呀,来者是客。”王怀真将沾满雪花的氅衣随手扔在一边,笑眯眯道:“在下久仰牧天祭司大人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自己的身份被一个陌生人一语道破,牧天祭司心里不由升起戒备:“你——是谁?!”

“原来祭司大人不知我是谁啊?”王怀真一点也不客气,语带挑衅:“我还以为我灭了牧天,牧天人都对我恨之入骨呢。没想到还有祭司大人这么不问世事的人,竟然对灭族仇人一无所知。”

“是你!”祭司眼中陡然升起凶光:“你是——王怀真!”

“正是在下。”她此时也不再虚与委蛇,拔出佩剑:“在下奉命探查神剑一事,追着追着就找到您这儿来了。”

飞身朝祭司刺去:“既然如此,祭司大人就把命留下来吧!”

牧天祭司并不会武功,在来之前王怀真就已经打听好了。

果不其然,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攻击,祭司短暂的慌了神。不过很快调整过来,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

他不知在念些什么,只又急又快。

王怀真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就在她的剑即将刺到祭司之时,先前祭坛上的剑横空出世替祭司挡了一击。

她的剑断成两截,人也被弹开好远,险些撞上石壁。

祭司看她吃瘪,不免有些得意。想起灭族之恨时恨不得将面前这个女人碎尸万段,他又闭上眼睛,专心的念着咒语。

随着一声声咒语落下,三人所在的山洞开始震动起来,王怀真被摔在地上,差点落出洞去。

不过也就是在这时,她竟然看到茫茫雪地间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

先是一只透明的青白手掌,随之一截手臂,再后来是人的半个身子。

王怀真惊讶的发现,这破土而出的“人”竟然是当初她的刀下亡魂。

“牧天传说,竟然是真的么?”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她简直难以置信。

布局之前,她一直都将牧天神剑召唤亡魂的事当做一个笑话。此时此刻亲眼所见,胸中顿生无限恐惧。

如果这剑真的落在某个人手里,这天下怕是要乱套了。

思及此,她定下心神,眼中蹦出坚定的光芒。动作毫不拖泥带水,随手捡起一截断剑就继续朝祭司而去。

有神剑挡在祭司身前,王怀真根本奈何不了祭司分毫。

王怀真手上身上被凛冽的剑气割出了无数个细小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见祭司注意力全都在自己身上,她便不再犹豫,对着祭司身后大喝一声:“岁安!动手!”

祭司后面那“木头人”闻声而动,一把短匕狠狠刺进他的心脏。

“你……”祭司没想到这个跟着自己到处躲躲藏藏的小徒弟竟然是王怀真的人:“我把你当……亲生儿子……你……竟然……”

话还没说完,便不甘的咽了气。

岁安低下头,轻声道了句抱歉。

祭司一亡,神剑落地,那些被召唤出来的魂灵立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岁安冲到王怀真面前,掏出伤药有条不紊撒在王怀真的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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