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得岩石向下掉落的撞击声,身体忽的向下一坠,高征宇心里一紧,心想“完了。”
高征宇现在的家,坐落在章邯岭向北延伸的一条土坡下。
从高征宇家的窗户望过去,越过院落的栅栏,一条小路犁开满是杂草和低矮灌木丛的山坡,蜿蜒地穿过夹杂着硬杂木的落叶松林,伸向山岭深处。
沿着土坡与山岭交汇处的西侧,是一处废弃采石场。荒草点缀着陡峭的岩石,在山岭的北坡形成一处断崖,与两侧的山坡构成一个葫芦型的峪口,这里是附近生产队民兵的靶场。
只要崖头山坡上出现几处飘扬的红旗,附近的人们就知道,山峪里要打靶了。每当这时,民兵后面总会聚着一群孩子,趁着枪声的间隙,凑到依旧卧姿的民兵后面,去拾那些还有些滚烫的弹壳。
看打靶、捡弹壳,只是偶尔的娱乐。高征宇和邻居的伙伴们,经常喜欢去攀那断崖。陡立的断崖,是挖山采石后形成的,崖壁几乎接近九十度角直立在那里,在当今攀岩爱好者眼里,绝对是一个天然的挑战所在。
可那时,也不知这些孩子们哪来的胆量,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沿着一条不显眼的采石工人放炮炸石时的石径,竟然敢比赛徒手攀岩,看谁第一个登上崖顶,而且没有任何赌注,只为登顶之后,对着空旷的山峪大声吼上一句:“我是第一名。”
直到那一次危险发生后。
那天,高征宇和邻居的几个伙伴相约登山崖比赛,他很快就攀在了前头。眼看差两三米就要登顶了。高征宇瞄着眼前的一块突出的岩石,准备用右手抓住它,引起身体后,把自己的右脚踏进膝盖处的一条石缝,再向上攀爬几下,就是熟悉的崖顶了。
为了看一下其他伙伴与他的距离,他本能地转回头,看向身后。但就在他看向身后的同时,右手还没抓住岩石的瞬间,左脚却一滑,原本蹬住的一小块岩石,脱落了。
耳听得岩石向下掉落的撞击声,身体也忽的向下一坠,高征宇心里一紧,心想“完了。”那一刹那,他的脑海里涌现了身体向崖底坠落的情形,演绎着坠落的过程和结果,同时心里极度的悔恨,自己为什么来干这种蠢事,逞这种无谓的能。
这种经历很奇怪,明明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在人的头脑里,竟能快速涌现这么多的内容。高征宇曾经听乡下老人谈天的时候讲过,人在将死的那一瞬间,脑海里会将自己的一生,像电影一般过一遍。他心里暗想,莫非自己这次要玩完了?
想归想,高征宇的手还是本能地在崖壁上乱抓,脚也努力贴着崖壁寻找着可能的支点。
就在他的身体刚下坠了不到一米的时候,高征宇的右手伸进了身边的一条石缝,他赶紧将手顺着石缝使劲展开,用力别住,减缓身体的下坠。左手也赶紧挪过去,抓住这条石缝壁的突出部分,使劲撑着自己的身体。与此同时,双脚趁机快速地找到了依靠,趁着下坠的加速度还没形成之前,他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高征宇是最后一个攀上崖顶的,在伙伴伸手把他拉到崖顶后,他立刻瘫软在草地上。此刻,他四肢无力,心开始狂跳不止,那是一种大难不死后的心悸。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久恢复不过来。
自从那次经历之后,高征宇不再光顾那个山崖了。但他对章邯岭的喜爱却丝毫未减。
越过这个山峪,再向西不远处是矿井高高的渣石山,从矿井伸出来的轨道一直通到尖顶处,渣石车在上面日夜穿梭着。
渣石山的南坡,是一处被挖断的土坡,那里是一处砖厂,人们称之为五七厂,再早些叫五七连,工人都是矿区家属为主的妇女,包括高征宇的母亲。
高征宇偶尔会利用放学后的时间,去帮母亲挖土方。脚踩一个筒子形状的锹,这种锹可以将土直立地一整块挖下来扔到独轮车上。推车的人将这一块一块的泥土运到搅拌机里,经过一个传送装置制成一块块砖坯,再放到砖窑里烧成红砖。
矿区为了安置家属就业,开办了这处砖厂。按母亲的说法,属于小集体性质(至于什么样是大集体性质,到后来高征宇也没搞清,据说是待遇之类的比小集体好很多)。一开始实行工分制,后来变成直接开工资了,高征宇替母亲领过几次工资,每个月大概三十几块钱,这些当然都被母亲用来补贴家用。
除了攀崖和挖土方,高征宇最喜欢山岭上丰富的物产和变化的风景。春天满山坡地挖婆婆丁、曲末菜、小根蒜,夏天找野果子,捉蝈蝈,蚂蚱和螳螂,雨后在树林里采蘑菇,这些都是他喜欢的事情。
每到冬天,落雪后的山坡上,满是一簇一簇的乌拉草,冬日的暖阳拂过,最先在一片白雪中露出圆圆的轮廓来。不要小看了这草,在东北可是与人参貂皮齐名的三宝之一。在闯关东的年代,为了抵抗北方寒冷的天气,人们将乌拉草垫在棉鞋里面,是暖脚的好材料。
高征宇最喜欢透过窗户望着山岭遐想发呆。
屋外的山岭上,四季有着不同的风景。读书之余,翘首远望,若有所思或者若无所思,经常半天回不过神来。
高征宇最喜爱冬末春初的时节。经历了漫长的寒冬后,开始显露出春意的山岭,最是令人期待。
最先报春的,是岭上各种鸟雀悦耳的鸣叫。这种声音较往日更加清脆,互相应和着,透着期待的喜悦,此起彼伏,使人听后心里也跟着欢快起来。
随着冻土缓化,蛰伏了一冬的虫蛹开始萌动,植物根部陆续泛青,山岭上的景色几乎每日一变。不知不觉,忽的一日,终于可以看到“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画面,每当这时,高征宇胸中总会涌起莫名的诗意冲动,这种感觉的妙处,是他进了城后很难再体会的。
高征宇的家依坡而建,面南背北三间正房,西边是两间耳房。石头打底的地基,正面窗户以下由新旧混杂的红砖砌成。其余部分和另外三面墙,稻草和泥混编在一起,然后一层层叠落上去,外边再用草泥涂抹挂面。人字木头梁架的屋顶上面,铺着灰色石棉瓦,是那种俗称“一面青”的典型北方农村自建土房。
房北面是一块整齐的平地,有三四分地大小。那是家里的菜地,每到季节,枝繁叶茂,各类时令蔬菜果实累累,被打理的井井有条。
南面原是缓缓的土坡,靠近屋前被平整出几十平米的院落。门前有一处花圃,各色花儿姹紫嫣红地争奇斗艳。再向南,陡然耸起的土坡被大小不一的石头紧紧的砌住了,围的结结实实。只有若干小草和藤根类植物,从石头缝隙中顽强地伸展在院落的半空中。
被石头围墙围住的上方,形成了一块和北面空地差不多大小,略向东倾斜的土地。上面整整齐齐载满了十几排葡萄架,有巨峰、玫瑰香,枝头已经长出蜿蜒的虬须,在风中颤巍巍的抖动着。
此时,高征宇正在房东头自家的水井前,等着哥哥高征民用井绳将小桶里的水提上来,两桶合一桶,倒进大水桶里。这大桶在当地又称水筲,每个水筲装满水足有五、六十斤重。待两个水筲都装满了水,高征宇每手提上一个,手臂用力向外伸展开,模仿着少林寺担水和尚的样子,只是手臂做不到挺直,上几个台阶,将水提到南边的葡萄架下,浇到表面已经干裂的地里。
这几间土房,是前年高征宇父母努力的结果。
眼看着儿女们越来越大了,原来的两间小平房实在住不下这七口人家了,煤矿上也没有给这些职工们再盖新房解决住处的打算,只能靠自己解决。好在高凤山总是有办法。
他在开小片荒和担着爆米花机走乡串户的过程中,结识了不少附近的人,其中包括矿区所在地丰产四队的队长和支书。据高凤山在饭桌上讲,他是用五十块钱外加两条人参烟和两瓶榆树大曲,才得到了这么一块宅基地。
说是宅基地,严格意义就是荒坡的延伸处。平时杂草和石砾混杂着,除了捉蚂蚱和蝈蝈的孩童,没什么人来这里,生产队也没人选择这里盖房。但对高凤山眼里,这就足够了,是相当不错的一块风水宝地。经过一年的东拼西借,又借助附近村民的帮工,在高征宇父母的努力和操持下,有了眼前的这一切。
高征宇将水倾倒在最后一架葡萄秧下,直起腰撩起背心,擦着脸上淌下的汗水。
洗的发白的蓝色挎蓝背心后背已经湿透了,上面隐约有白色的盐渍。与明显清瘦的身材不相称的,是他宽阔结实的臂膀。晒得黝黑的胳膊上二头肌鼓鼓的,贴着胸膛的背心下面,六块腹肌清晰明确,显得格外有力。
“二弟,浇完了,咱歇会吧。”见葡萄已经浇完了,哥哥对着高征宇道。
“哥,你歇会吧,我再把这点菜浇浇。”高征宇答道。
烈日下,井旁边的黄瓜地里,秧上的叶子蔫蔫地垂着,一些黄色的、白色的斑点分布在上面,一看就是高温干旱起了腻虫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