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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清泪,已经顺着高征宇的眼角悄然滑落下来。外堂屋的谈话还在继续着,但此时,高征宇已经下了决心。
高征宇是昨晚回来的。
平日里住校,一个月才能回来一趟。除了从母亲手里拿生活费和学习开销,懂事的高征宇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父亲干活。
看着日益操劳略显驼背的父亲,高征宇知道,哪怕自己干不了多少,也可以略微减少一些父亲的劳累。虽然短短的一两天,但高征宇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做,心里才安。
这次回家征求父母的意见,他的心是忐忑的。
小时候,高征宇经常听高凤山讲老家的故事,令其印象深刻的是家族里的两个荣耀。
一个是战斗英雄高长瑞,带领游击队在胶东的罗山上抗日,后来牺牲在解放战场上。
再往前,是道光年间祖上出了一个榜眼,进士及第的匾额,至今还珍藏在族辈的一个叔叔家里。
高凤山时常对高征宇说,现在的考大学,就像当年的考举人、中进士一样。如果能考上大学,就是中了举人,家族里每个人脸上都会有光。
哥哥高征民与他的性格截然相反,活泼好动,自小喜欢和伙伴们打闹玩耍,对学习不甚感兴趣。所以,高中没毕业,早早就琢磨着闯社会。这不,浇完地,就匆匆的被几个伙伴叫走了,说是要倒腾什么港衫赚钱。
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高征宇心里明白,家里考大学的任务,责无旁贷的落在他的肩上。如果今年能顺利的进入大学,不仅圆了父母的梦,也是对去年自己放弃中专录取,埋头苦读一年的回报。
可面对眼前的报到通知,父母会怎样看呢?
夜幕低垂着,星星布满了天空。远离了城市的灯光污染,章邯岭的天幕仿佛更低,星星也格外的多、分外的亮。矿山宿舍区,零零落落地几个门户的灯光还在亮着。院子里不知名的虫儿,不知疲倦的鸣叫着。
已经入睡的高征宇此时不知为什么醒了,也许是外屋隐隐约约的谈话声,或者他心里有事,一直就没睡踏实。
“我说孩儿他爸,你说这事该咋办,你倒是拿个章程啊?”高征宇母亲的声音。
“你问我,这次我也是左右为难呐。”高凤山压低着声音。
随后是炉钩子透火的声响。听那持续的不规则的吱吱丝丝的响声,炉子上应该还坐着那把装满水的铁壶在烧着。
“要我说啊,还是让二子继续念。他的成绩一直不赖,要不是英语拖后腿,去年就上了大学了。看今天二子的心思,虽说是征求咱们的意见,但我寻思着他还是想考大学。毕竟耗费了这么长光景,搁了谁也不甘心啊!”母亲轻声说道。
接着是高凤山的声音,“嗯,我也是这个意思,咱们家就他爱看书,成绩又好。你看老大,每天不是喇叭裤就是港衫的,戴个蛤蟆镜,就想着出去混。也不知他能不能混到钱,考大学是指望不上他了。好在二子有这个心,咱们好歹有个指望。”
母亲接口道:“是啊,你们老高家,说甚也得出个大学生啊!这样回老家,咱就能在亲戚朋友们面前,直起腰板走路不是。你闯关东这么多年了,好歹供出个大学生来,也算不白出来一趟啊!”
“那倒是。不过,这倒不是最打紧的。如果二子真上了大学,他的命就不一样了。不像我,大字不识几个,遇到什么好事,都轮不上咱。要是识文断字,能写会说,最起码是坐办公室,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到哪都受人尊敬呐!”高凤山接着憧憬着。
“嗯,你说的在理,我也是这么寻思的,要不明天咱和二子说,还是让他考大学。”母亲说道。
停了一会,还是母亲的声音。
“这话就咱在这说说。这大学学费什么的,也不是个小数。虽说国家负担一部分,可我听说,自己也要拿不少钱呢。再说,这一年来,因为供二子上学,咱们又拉了五百多块钱的饥荒了。前年咱们盖房子借的两千多块钱,到现在还没还清呢,你说咋整啊?”
后面一句,声音明显被压低了,仿佛受到高凤山的示意,母亲停止了诉说。
高征宇感觉到一个身影向门口移动过来,赶紧闭上眼睛做熟睡状。
屋里静极了,只听见墙上的555牌挂钟,不知疲倦的钟摆声音。
那个挂钟,高征宇再熟悉不过了。他九岁的时候,把它拆开过。为的是看看指针为什么自己会走,里面到底是什么在拨动指针。
可他没想到,拆开简单,面对那么多齿轮和游丝,无论怎么也装不回去了。眼看爸妈的下班时间快到了,高征宇才手忙脚乱的将外壳和大部分零件装回去,剩下一些零件,藏到抽屉里。
吃晚饭时,大家发现那个挂钟一直在那罢工,高凤山一问,才知道是高征宇的杰作。高凤山只好把它送到钟表修理部重新组装好,而且,没有为此责怪过他。
外堂屋好像炉子上的水开了,传来倒水入暖瓶的声音。许久,外堂屋的谈话又继续了。
“这事儿我也想了,拉饥荒归拉饥荒,考大学归考大学,只要孩子愿意念,砸锅卖铁咱也供。这不像别的事,你说呢?”高凤山坚定的声音。
“再说,咱这一年,房前屋后的地里能出个三头二百的。明年那些葡萄就能结了,最低也给咱出个五百六百的。加上我蹦爆米花,每月也能赚个三五十块。我的工资加你的工资,也够咱家生活了。我琢磨着再倒腾点木耳什么的去城里卖,也能多挣点。钱,你不用太犯愁,我总会有办法的。”高凤山继续说道。
“还提倒腾木耳呢?那年腊月二十九,你不是因为倒腾木耳在城里被带胳膊箍的给抓住了,差点给你打个投机倒把呢!好在你给那个当头头的塞了钱,那是全部的钱啊,本钱也在里面呢,要不能放你回来?他们要知道你在矿里还带着处分,那年,咱家就别过了啊!”母亲心有余悸的唏嘘着。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没听戏匣子里说要开放吗?听说城里都允许有个体户了。老大不是也说,现在留长头发穿喇叭裤跳舞,都不管了。也许风就是要变了呢。”高凤山有些按捺不住地说道。
“说是那样说,咱又不是没经历过运动。这么多年,三天两头,不是这个运动就是那个运动的,小心秋后算账。咱平头老百姓,就想过个安生日子,可别被忽悠了,成了靶子啊!”母亲提醒道。
“嗯,不管怎么说,咱不能因为钱,让孩子上不成大学。只要二子继续念,念到多会儿,咱就供到多会儿。”高凤山毅然说道。
一行清泪,已经顺着高征宇的眼角悄然滑落下来。外堂屋的谈话还在继续着,但此时,高征宇已经下了决心。
墙上的挂钟依旧滴答、滴答的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