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郎君,可是出事了？”

谢琊叹了一声：“是我疏忽了。”

他自来到这个时代，一直备受父母兄长宠爱，顺风顺水过了这么多年，果然是飘了,虽然看上去遵从礼教，实际上却有点蔑视规则。若不是谢道韫姑姑写信来点醒他，或许他真的会一错到底。

一个人是撼不动一个时代的，他能做的不过是在历史的缝隙中寻求一线生机。他可以影响自己的家庭乃至自己的朋友，却无法让所有的世家都听从他的想法，而背离了世家默认的原则，只能是成为所有世家的敌人。连开创了大唐盛世的太宗皇帝李世民对世家都只能徐徐图之，他何德何能觉得自己能改变这个时代？

想通了这一点后，谢琊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起身朝着会稽的方向深深一拜。

谢道韫不愧是谢道韫，她能感同身受的理解谢琊,也能保持理智的指出谢琊错误的地方。与族里长辈们对谢琊的纵容不同,谢道韫会跟他讲道理，并给出解决困境的指导意见，至于去不去做，怎么做，对方不会大包大揽。

对萧家其他人依然可以无视,但是二十三娘的爷娘和兄长该妥协还是得妥协，“孝为天下先”，一个人如果连孝道都不遵守,其他人自然不会觉得这人是好人，哪怕这人的父母为恶，身为子女也只能忍。

很憋屈，也很无奈。谢琊唯一能想通的，就是成亲之后二十三娘就可以不去管娘家人了，不想见就不见，以后他带着二十三娘远远的离开萧家所在之地，就算一辈子不回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是现在，就算咽下一口心头血也只能忍了。

捶心肝！好气哦！

转头谢琊去信给二十三娘，把谢道韫给他说的那些道理用委婉的言辞讲给了二十三娘听，不过他后面也说了，这事儿看二十三娘自己决定，如果她不乐意，那就不向萧家低头，万事有他在，还轮不到一个弱女子来承担这些。

其实不光是谢道韫给谢琊说起这事儿，她外祖母也找到她阿娘，私下里说的依然是这件事。

二十三娘很难受，心中有股所有人都在伤害她的感觉。在看到谢琊的信时，她先是委屈的哭了，但是还是强逼着自己看完，直到最后那几句谢琊说让她顺心而行的话，才让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被所有人抛弃。

给她送嫁衣来的师姐想要说什么，被另一位师姐阻止。这事儿必须得二十三娘自己想明白才行，不然以鲍姑平日的做法，肯定直接就跟二十三娘说了。

“为何不让我把师公的嘱咐告知小娘？”

“还记得我们下山的时候，师傅如何说的？”年纪稍长一些的娘子双手捧着茶杯，“师傅说，小娘看上去乖顺听话，但是她一直未从那件事中走出来。她给自己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了里面，外人说再多，不过是在那牢壁上多糊了层泥，想要她真正的放下往事从那处心牢中脱困而出，必须得她自己从里面破除牢壁。观她现在，依然固守，我们说再多也不顶用的。”

“可是……”

“你放心，相较于我们，十二郎更担心她。师兄不是也说过么，这天底下若是有人能将二十三娘从心牢中放出，唯有十二郎一人。”

两人不再交谈，一人惬意的品茶，一人百思不解。

二十三娘拿着信，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初看的时候，只觉得十二郎怎么跟其他人一样，总是要让她原谅父兄，可实际上，当年伤她最重的，并非十六娘和其他萧家人，而是不肯给与她信任和呵护的父兄。相较于十二郎的爷娘兄姐，她只有阿娘心疼她。

可是在她心底，有一道弱小的声音从缝隙中坚强的传递出来，那道声音说要相信十二郎，他不会伤害她。

一遍一遍，一字一句，二十三娘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日。

“夫人，小娘她今日依旧没有用饭，这样下去如何能行。”

裴娘子坐在矮桌前，没有菩萨像，没有青灯木鱼，只有一卷心经被她无声诵读。

“她会想明白的，我的女儿天生聪慧，她一定能破开迷障。”

裴娘子不是不心疼女儿，她之前也觉得萧家人太可恶，但是她被叫回去，她白发苍苍的阿娘拉着她，宛如回到当年她未出嫁之前时，母女二人依偎着聊了大半天，老夫人终于劝通了自己的女儿。

“我的外孙女受了委屈当然不能白受，这一辈子还很长，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报复回去，再说了，我外孙女婿十二郎可是有仙缘的孩子，有他呵护小娘，这就是神仙给小娘的补偿。你看那么多世家女，还有宫里的公主们，想嫁十二郎的数不胜数，她们没有一个能如愿的，只有我的乖囡和十二郎有姻缘。退一步，过了这一关，她享福的日子就到了。”

裴娘子的阿娘还让孙子们去送嫁，跟他们说作为妹妹的娘家人，一定要让亲家知道小娘不是没有依靠的。

裴家的几位郎君早就念叨着要去吃这一顿酒了，现在还能充当娘家兄弟给妹妹撑场子，一个个跟自己要结亲似的，着急忙慌的让人做衣服，还给家里娘子说到时候手下不能发软，木棍一定要狠狠的打，给男方一个下马威。要知道，以十二郎的脾气，她们能下手的约莫就这一次了。

弄的裴家几位郎君的娘子也一个个摩拳擦掌，凑一块儿研究要如何给木棍裹上麻布软皮，才能既出气又不伤人身体。谁让谢十二郎这些年来一副不近女色的模样，结果说定亲就定亲，让她们家中的妹妹们个个黯然神伤。

二十三娘并没有自困太久，或者说，在广州城的那些经历给她的认知打开了一扇窗户，让她知道自己的世界并不只是眼前的这一小片天地，她想要跟随谢琊的脚步去到天涯海角，就必须敞开自己接受这个世界所有的好与不好。世家有千般不好万般阴暗，却是他们顺利前行必须要依靠的基石。

像十二郎在信中说的那样，放下过去不代表着原谅所有，只不过是放开自己给自己的枷锁，等抛掉重负到了另一个高度，再来看那些人，就会觉得不过如此。

当然，十二郎也说了，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也不能傻到什么都一笑泯恩仇，如果有机会能报仇，肯定要下死手去折腾对方，最好是让对方看到你就瑟瑟发抖，都不敢近你三丈以内！

其实认真说起来，谢琊的这封信自有矛盾之处，可以看得出，从内心上来说，谢琊也是不想要二十三娘原谅萧家人的，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不原谅不会对萧家造成任何影响，受到伤害的反而会是他们这些原本的受害者。所以为了能更好的活下去，找到报仇的机会，忍一时之气才是明智的选择。

十二郎设身处地为她想，她怎么能不接受十二郎的好意？虽然就算她梗着脖子不低头十二郎也不会责怪她一句，可……十二郎不想她伤心，她又怎么舍得让十二郎受到旁人的指责和异样的目光。

想通了这一点后，她终于推开了紧闭三日的房门。

坐在二十三娘房外廊下的裴娘子，在看到身体因为饥饿而虚弱，目光却异样明亮的女儿，终于笑着流下了眼泪。

跟着她们到了金陵城，借住在亲戚家中的萧家父子收到了裴娘子让人送来的信。信中说二十三娘同意萧二郎背她出门，但是十六娘那一房的萧家人不许出席她的婚礼。

其实不用二十三娘说，十六娘的父母兄弟都不会来的，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其他萧家人为二十三娘抱不平，他们不能在明面上指责，私下里却是对十六娘这一房的人都尽量远离，毕竟谁也不想跟一个能对自家姐妹下黑手的毒妇走得太近，谁知道下一个受害者会不会是自己。

收到萧大人递回家的信，老夫人叹气，却也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当年她偏着十六娘，现在就要接受偏心的后果。老夫人活了这么几十年，不会想不通这点，也很干脆的做出了安排。

跟大房亲近的那几家的女眷即刻启程去金陵帮着收拾，还有之前给二十三娘备下的嫁妆也要赶紧送过去了，为了表示对她的歉意，老夫人还开了私库，选了几样珍奇的物件填补到二十三娘的嫁妆单子中。

就这份嫁妆单子来看，除了嫁到庾家的长房嫡女外，就二十三娘的嫁妆最为丰厚。其他人不是不眼热，但是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最多私下酸几句。更有几个好事的，当着十六娘阿娘的面说这是大母在表示当初苛待了二十三娘的歉意，看到十六娘阿娘变色的脸，互相使了眼色，满意的离开了。

十六娘的阿娘转头找到丈夫，表达了不满，结果一向淡漠的丈夫怒掀桌，说十六娘就是她教坏了的，现在好不容易二十三娘放下芥蒂了，她要是再生事，那就回去自己娘家诉苦去，看丈人同不同意让她和离！被丈夫突然爆发的怒气吓得浑身发颤，她长大了嘴，瞪大了眼，揪着胸口的衣襟差点闭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