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盛京城大概五六公里的地方,有一处枫林,如今正是盛夏,枫叶还未染红,浓郁的夜色更是加重了林中的墨绿,有一座小宅隐在其中,大团大团的树影轻摆,影影绰绰地只显出了大概的轮廓。

“就在前面。”

这会儿是白衣担任了驾车的职务,他顺着旁边温欢颜手指的方向,一甩缰绳,驶进了枫林。离得近了才发现这座宅子盖的有些糊涂,并不符合规制。

看着像二进院的宅子,可既无院墙,也无街门,而是直接是将四间大的瓦房立在人前,门两侧有一副对子“宁可架上药生尘,但愿世间无病人。”对子头上正中央的地方,挂了一块匾额正用红布盖着。

温欢颜眯着眼,发现这铺门竟是开着的,心中纳闷:“我明明锁了啊……莫非是师父来了?”

“你还真把店铺开城外了?”白衣喝住马,翻身下车,趁温欢颜开门之际,在店铺外来回看了一圈。

大晚上在坑里坐着的是她,让人驾着车往狼群里冲的是她,被群狼追着朝巨坑里跑的是她,现在又把店铺开在了城外。

这人做的事没一个是按正常思路来的。

提起这个,温欢颜叹了口气道:“没法子,城里的地皮太贵了……”

这话是她从血海里吐出来的。

以前温欢颜只觉得,盛京因是熠朝的国都,所以才会有“盛京城中,寸土寸金”的说法。直到自己要在那里开一家店铺,她才明白这盛京城里根本不是寸土寸金,而是每块地皮上的一点细土都是价值不菲的。

“风水好、位置好的地方我想都不要想,剩下的一些就算是劣地中的劣地,别说是买了,我连租都租不起。”引着众人进来,抬手指了指屋内,“就这间房子,也是我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了。况且,还是从我师父手里盘下来的。”

人一涌进来,倒显得这四间房子有些下小了,影宫侍卫身上得腥气顿时冲散了医馆浸满的药香。

“诶!”白衣在房里又来回看了一圈,“你这里有没有水啊?”

“这几日仓促,还未来得及准备齐全,”温欢颜抱着一堆药包腾出了一只手,指向最右侧房的一扇小门,“后院有水井,劳烦前辈得自己去一趟了。”

“嚯!”白衣撩开那门的帘子走了进去,“还有后院呢?”

他刚踏进一步,突然问道:“你这后院有人?”

“啊?”温欢颜一时也懵了,转念一想又随即释然,“哦,可能是我师父,她有时会宿在这里。”

白衣了然,仰头将半个身子伸出门外,手指一勾旁边的铜盆,“对了,再借你个盆。”

“好。”

刚进屋子的尚卿抱着一堆小七用剩下的玉石碎片,听到这些勉强从悲痛中分了些心思,撩起刚落下的门帘,叹道:“这房子倒是真别具一格。”

做为店铺的四间瓦房的两侧外分别延伸出一道院墙,一左一右重新圈起了一座院子。后院可比那四间店铺正规的多,既有正房也有左右的耳房和厢房。院落不大,放在一起有些拥挤,但也不失它原有的端正工整。

“你是把这宅子改了?”

后院这般规整,想必这宅子的前身也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嗯,我也不是用来住人的,为了方便索性拆了前院的门和墙。”

温欢颜正想替身边的侍卫帮个忙,却不想那人撤手一躲,不解之际只听身后道:“娇贵成什么样子了?还劳烦人家大夫动手?”

这话一出温欢颜身边的侍卫躲她躲的更远了,那句话简直比手里的药还好使。看着侍卫处理伤口迅速而熟练的模样,温欢颜都想问问他要不要跳槽来她这工作了。

一回头,原来是玉折和小七来了。

小七依旧是那张淡漠冷清的脸,虽然上面平添了几道脏印,但也显不出狼狈,只不过怀中熟睡的孩子让他的表情有些僵硬。

那孩子侧着脸,将头窝在他怀里,两只小手抵在他一侧的胸膛上。温欢颜瞧清了,眉头带着眼睛狠狠一跳。

玉折被小七一手扶着,正要再说教几句,忽然看到温欢颜的脸色,顺着她的目光侧头一看,惊的一口老血没吐出来。

“这孩子多大了怎么还吃奶呢!”

小七闻言一低头,蓦地将手攥紧了,他说他胸口这怎么有些不舒服呢……

“小色鬼,小爷我!”

“玉折,”打断了一旁张牙舞爪的玉折,小七胸腔起伏了几个来回,强让语气回归平日的状态,“先去治伤。”

“哦。”

门口处,小七面无表情地抱着窝在他怀里睡梦中找奶吃的孩子,手脚僵硬的几乎快要同手同脚,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看似无所畏惧地往一角黑暗中走去。

温欢颜却发现,他的耳尖又红了。

玉折汕汕地走到一旁,瞬间又张牙舞爪起来,“看什么看!还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啊?都给我低头治伤去!”

被他这么一喝,影宫人才意识到自己愣神时冒犯了谁,连忙闷头处理伤口。

*

尚卿因为自己磕坏了他仅剩下的玉石壶盖,被气的直到现在都不愿理他。

小七躲在暗处的角落里又叹了一口气,再次向尚卿求助无果后,看着双手扒着自己胸口紧紧不放的孩子陷入了为难。

拽开吧,他说不定会醒。醒了之后所有人会怎么看他?刚刚就够丢人的了……不拽吧,这么扒着也不是一回事儿,况且怪……怪怪的。

“喂,”他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警告着熟睡的孩子,“我又没有奶水,你再不撒手,我可要剁了你的手了!”

“噗。”走到他身后的温欢颜,正巧听见了这句“威胁”,差点让这手足无措的威胁逗出了声。

她见小七面带不悦的转头,连忙说清了自己的来意,“贵人,把孩子给我吧。”

“……”眼前人才只到了他的胸口,正好与怀中的孩子齐平,小七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么尴尬。

正要出口拒绝,那个不知男女的家伙竟然伸出手,将死命拽在他胸前的小手轻轻一拨就放了下来。动作轻缓柔和,使得那孩子在他怀里都舒服地侧了个身。

温欢颜压着声音道:“给我吧。”

等孩子离了身体,小七忽然到胸口有一处凉的直透风,眉头一跳,连忙又往暗处躲了躲。

温欢颜抱走孩子之后又对小七说道:“他年纪小且中了毒,刚刚又经历了那些事,想来是又累又怕昏睡过去了,我带他去后院安置一下。”

“公子,”回头叫了尚卿,“贵人,这里腥味重,两位要不要也移步后院?”

尚卿早就想去看看了,只不过心里一直记挂着一件事,“我们贸然而去,只怕会打扰到尊师吧?”

“无事,”温欢颜抱着孩子走过去,“我师父近来酗酒得厉害,睡着了能雷打不动,连房子塌了她都不一定能醒。”

*

被拯救了的小七凑到尚卿身边,小声说道:“我回去赔你一套就是了。”

“不够,”尚卿狮子大开口,三根手指在小七面前晃了晃,“起码三套。”

他们声音很小,很热衷于听八卦的温欢颜耳朵却灵敏的很,她听到这些,脚步免不得一顿,想起她刚刚同白衣驾车时在车门框处摸到标志,心中越发怀疑这些人的身份。

尚卿怀里的可都是青霄国上等玉石,一盏茶杯就是价值连城。如今青霄国灭,像这样完整无暇的一套茶具已是世上少有。

她祖母曾被太后赐过一套,宝贝的和什么似的,锁在柜子里根本舍不拿出来用,偶尔有贵客来访,也是拿出来工作撑撑场面的物件,但在尚卿手里竟被使成平日用来喝茶的器皿,想必这人定是富到了极处。

?温欢颜以为尚卿索要三套茶具是为了刁难小七,却没想到那个小七更狠。

他在尚卿的话后停顿了一下,直接一口应承下来,“好。”

温欢颜脚下一个趔趄,撩着帘子差点没扶稳,这倒不全是被身后人出手阔绰吓得,而是后院的场景有些惊悚。

“他……他在干嘛?”

尚卿端着一堆碎片凑了过来,看图说话,“应该是在洗衣服吧?”

院中水井旁,白衣脱的只剩下一件里衣,大金盆里是一浸在血水里的淡粉色衣衫。“噔、噔”,白衣在将手摁在盆底搓了个来回,又拎起一片衣布在月色下一照,瞅准了一块血迹在掌心内就是一阵咬牙切齿地猛搓。

那洗衣服的认真劲儿,感觉不出一会儿那块布料就能给他搓出个洞来。

“这……”

温欢颜以为他要打水、要脸盆是为了洗脸,没想到他居然是为了洗衣服?!

“正常,”尚卿拍了拍温欢颜的肩膀,一脸的我已经习惯了的模样,“他今日还不算过分呢,若放在平日,他早把那些沾了血迹的衣角坎了,更何况今日的血量这么多,他能坚持穿这么久,也算是奇迹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今天怎么能忍着穿了这么久?”

他这话又给小七的猜想增添了佐证,于是小七顺着继续深问:“不穿着还能怎么办?”

“都脱了啊,”尚卿想起来一些往事,没忍住出了一背的鸡皮疙瘩,“他又不是头一次了。”

裸奔和乞丐服在小七的脑中一闪而过。

“……”

*

当温欢颜把孩子安顿好,再一出门,便瞧见小七和尚卿面对站在院中的一棵枫树下。

月上枝头,树影斑驳,小七的背影挺拔而修长,负手而立,手中慢慢把玩着那只精巧的弹弓。

温欢颜脑中突然闪过在坑口处瞧见的他,长身玉立、意气风发,银狼的白光映的他身上的素服好像天神华裳,流光溢彩,俊美无俦。匆匆一撇的眼睛,留下的是瞬时迸发的坚定决绝,虽带了杀意,可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温欢颜想起来都觉得安心。

因为那份杀意不是对她。

可现在她却被同一个人的眼神吓得脚下一软,险些摔在了地上。

月光正好透过树枝,将树下尚卿的脸照的雪亮。他与对方交谈之际,余光突然瞥进了一个人影,眼中精光一闪而灭,登时又换上了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他转变的极快,温欢颜一时没能发现,又或者说温欢颜的心思都在小七的身上。

尚卿对着发呆的温欢颜招手打了声招呼,小七才慢吞吞地转过头来。

就是这个眼神,冷漠凶狠、杀意满满,吓得温欢颜瞳孔一缩,差点习惯性地跪地求饶。

小七侧身回头,仍是负手而立,手中的弹弓被牢牢地握在手里,温欢颜刚上马车时见到的眼神重现,他脸上盖了一片树影,正好露出那只眼睛,眼珠落在眼角处又为杀意平添了几分高傲,仿佛他眼中之人就是他握在手心里的那把弹弓。

是利刃还是玩物——都依着他的性子。闲来时把玩,厌倦时丢弃,若不高兴了,即使是毁了都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虽然他也是瞬间就变回了会耳红的少年,可一直盯着他的温欢颜却是半点东西都没落下的。

杀意从无到有,再到消失不见,她都看清了。

温欢颜觉得是不是自己看到他的窘态太多了,所以这人要来杀人灭口了?

想到这,温欢颜望向小七的眼神立马放空,嘴里嘟囔着,“诶?那树上落了只鸟?”

在保命的时候,温欢颜的动作永远比脑子快,她假装没有注意到过小七的眼神一样,看着落在树上的白鸟振翅起飞,扑棱棱地飞过她的头顶,她转身再目送这可爱的小家伙走远。

“哈哈哈,你们快看,”温欢颜指着快要消失不见的鸟,“好肥美的鸽子。”

等等……

挂在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了,眼神盯着那快成一个白点的小鸟不敢回头,心里都快崩溃了:“不会是信鸽吧……”

背后一凉,温欢颜疯狂地在脑子里构想如何逃生。觉得身后的两道目光快要给她剜出了洞了,旁边哐啷一声响,算是给温欢颜送来了救命稻草。

白衣早用内力烘干了衣服,此时一尘不染的他,因为洁癖,冒着衣服再次染脏的风险,正在给温欢颜清扫着地砖上的血水。

他这刚把扫把一扔,就见温欢颜疯疯癫癫跑来,喊着:“前辈幸苦!还需不需要帮忙?晚辈这就来帮你!”

白衣望着一脸热切的温欢颜,翻了白眼,心中骂道:“马后炮,盯人家看那么半天都不见你挪窝的,老子扫完了你才来?”

他拎着铜盆,懒洋洋地答:“不用了,用你帮忙我地都快干……喂!你干嘛呢!”

攥在铜盆沿上的手指摁出了两个大坑,白衣看着地上被温欢颜用脚刚踩出的泥汤,气的一阵头昏脑花。

她这是来帮忙的?

怕不是来要命的。

------题外话------

小七:妈妈,现在高冷形象全靠我死撑了吗?一点剧情buff都不多加?TAT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