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良心,若不是她自己的火折子掉在了坑底,惜命如金的温欢颜怎么会不识好歹到这种地步。
马车里的人一阵沉默,尚卿敲了敲窗框,笑道:“那也麻烦你啦~”
蜡烛被丢下来的火折子重新点亮,温欢颜挽起男孩的衣服,见手臂上的紫黑印子几乎快要爬到肩膀,心知此事颇为棘手。
中了尸虫散的人,手心里会生出紫黑色的血印。病人需得每日服用解药来抑制毒性的扩散。若是长时间不用解药,那印子便会从手心一直向头颅方向延伸,意味着毒性扩散上头,自我意识逐步丧失,即将成为蛊主真正的傀儡。
温欢颜把小刀在蜡烛上烤过,对着男孩的手臂刚要下刀,突然冷声道:“抓稳。”
不知为什么尚卿自温欢颜要火折子开始就一直忍笑不止,虽未出声但也惹到了车里的人。那人把火折子往下一丢狠砸在他身上,尚卿就跟被点了笑穴似的,周身温润如春风化雨一般被尽数打落,压抑了许久的笑意低低响起。
边笑边道:“见笑见笑。”
温欢颜也不明白,于是回他:“我不笑,但你能不能把胳膊抓稳了?”
男孩被他攥住的手臂恍如八十岁的老太,哆哆嗦嗦地晃出了双影。那胳膊伤口太多本就不好下刀,被尚卿这样一晃,温欢颜好几次下刀都差点给人家把胳膊剁了。
“失礼了。”尚卿听闻忙敛去笑意,将手攥紧了。
温欢颜也没说什么,瞅准一块还算完好的皮肉果断出手,在上面划开一个十字,血珠顷刻冒出。
她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孩子身上,对面人也将全部精力放在了她身上。
尚卿发现眼前这个秀气的小兄弟只要一碰到此类事情就会变得极为严肃正经,一反平时的胆小模样。
柔和的五官忽而染上清冷,眼里的柔光一时被冻得发寒,她不苟言笑的时候少年老成之态跃然而上。行云流水的动作、冷峻坚毅的眉眼无一不在诉说她的医术精湛,眼下的情况不容玩笑。
被抱在怀里的孩子即便给刀割了两下也毫无反应,甚至好奇地看着他手臂上流出来的东西。温欢颜见了心下担忧更甚,恐惧同越染越大的血迹逐渐漫上心头,对于确认男孩是不是中了蛊毒只剩下最后一步。
她将孩子的手臂翻下,血流顺着伤口迅速凝聚成颗颗血滴,不偏不倚地坠在白蜡燃起来的火苗上方。
“轰”地一下,火苗顿时变为莹绿,一阵奇香随火舌之上的白烟迎风散开。
两人被火苗映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绿,尚卿抬眼望向欢颜,艰难开口:“……尸虫散?”
传说用来制作尸虫散的蛊虫血液为莹绿色,此虫生性怕火,所以藏匿在中蛊之人血液里的虫血遇火则会变绿。
尚卿由于某些原因,自小天南地北的瞎逛,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传闻算是耳熟能详,所以在莹绿出现的时候,他靠多年来的道听途说也确定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只不过他还是心存侥幸地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心里太过紧张不得不向旁人征求认同。
但事实就是事实,在怎么不愿面对也是要硬着头皮上的。
欢颜看向尚卿,眼里是同样的忧虑:“尸虫散。”
他二人一样的满面忧色,但各有各的心思。温欢颜琢磨的是这尸虫散重现于世的源头在哪、中蛊者多少、蛊毒如何解、男孩怎么救。
而尚卿却在追本溯源:尸虫散为何重现于世、始作俑者是谁、那人意欲何为、目标是小七还是整个大熠。
一边看温欢颜包扎,一边在脑子里把今夜遇上的怪事逐一想过,银狼围剿,山匪追杀,遇见巨坑救下老友和大夫,最后是他怀里的尸虫散患者……
等等。
“小兄弟,这南山上可有山匪?”
南山虽在城外,但好歹也是算是京郊,熠朝富足、国泰民安,天子脚下怎么会生出山匪呢?
尚卿越想越觉得发慌,这些事情巧合又蹊跷,才从北境回来的他还搞不清楚盛京城里的局势,乱七八糟的破事想的他头都大了,心底却越发地心疼马车里的那个人。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未曾。”甚至可以说,在今夜之前,南山是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温欢颜想,是不是真是那个大坑挖坏了风水,不然怎么一夜之间南山就成了尸横遍野、杀机四伏的绝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他二人各怀心事、忧心忡忡之际,远处白衣又送来一份“惊喜”。
“跑!”
回头望去,以白衣打头的众人一边抵御银狼的袭击,一边被迫向马车这边逼近。原本肆意潇洒的白衣此刻颇显狼狈,身上脏乱带血的衣裳又被鲜红浸了几分,每次甩剑的同时都撒出好大一阵血雨。
“喂!别心疼钱了,再不杀只怕你命都没了。”玉折五指一松,挡在银狼牙前的长剑立即下落,就在对手扑向他时,一个缓身下趴抓起长剑往上奋力一捅,以身作则给白衣做了个杀狼的示范。
“站着说话不腰疼,可见这些钱不是你花的!”
银狼稀有,只只价值不菲,一连杀上二三十头狼崽子想想就觉得心在滴血,他这钱又不是风刮来的!
又踹开一头扑来的畜牲,也不知这些狼崽子怎么了,才离开他一会竟连主人都认不得了。一个个凶残至极,逢人就扑,不咬死一个绝不松口。
他自己到没多大事,身上的血都是别人溅来的,可就是有些对不起这些来帮他的兄弟们。白衣刚要从袖口里摸出软剑,一个不长眼的畜牲就咬住了他的手腕。
“妈的,老子你也咬?”
都没看到他如何出剑的,那只雪狼的头颅几乎跟着话音同时下落,雪亮的毛色顷刻间失了光泽,躺进血地变成一具死尸。
众人见他动了手,便也立刻放开手脚屠杀这群失了心疯的“怪物”。
白衣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见对方还没反应:“跑啊!愣着干嘛呢!赶紧上去!”
他的狼崽子他明白,如在正常情况下只要他想杀便不成问题,但这会这群畜牲就和磕了药似的,变得六亲不认,杀伤力也比平时高出了两倍不止。
即便下了死招,也只能挡住一时。
尚卿立即抱起孩子,大步踏上马车回头拉了一把:“上车。”
情况危机,保命要紧。温欢颜也顾不得脏不脏、得罪不得罪、吓人不吓人了,撩起衣角跟着尚卿屁股后面往车里钻。
车帘扬起,烛光铺天盖地地挤出,许久未见强光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温欢颜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挡在额前。
烛光暖气扑面而来,逐渐包裹住被冷汗浸湿的身子,心底的惊慌畏惧被一点点地照亮、捂热,如齑粉一般崩溃于体内。
眼睛的不适随之散去,她终于见到了马车里的另一个人。对面的他一身暗灰色的素服,半倚在无烛火映照的一角,其余的烛光拉抹出来的阴影将他大部分轮廓挡住,整张脸正好匿在那一隅黑暗里。
看得到,却看不清。
唯有那双眼睛,清亮无比,在黑暗中也是熠熠生辉,明亮剔透恍如夜幕里的星辰。
这双星眸在温欢颜看来却是一双利刃,犀利尖锐地像是要把她戳出一个洞来,背后冷汗再度冒起,才被粉碎的恐惧又在身体里四面八方地聚集粘黏,翻飞扩散至各个角落。温欢颜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愣着干嘛?快进来啊。”
被尚卿唤回了神,温欢颜急忙撤走目光,硬着头皮组织语言:“叨……叨扰了。”
“快快快!赶紧的!”好大一股腥味掠来,一抹血影以迅耳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直接滚进了马车里。
白衣这时倒没那么多讲究了,大刺刺地往尚卿对面一坐,目无一切只想逃命的意思颇为急切,“赶紧跑,再不走这群畜牲就追上来了。”
车内顿时又腥又臭,又脏又挤,温欢颜觉得对面那双眼睛好像越来越怖人了。
“我坐外面也是一样的!”
“诶呀!”白衣像是理解了什么,跟尚卿身边的孩子换了个座位,把温欢颜往里一拉,“就你事多。”
说罢,拍了拍车框:“玉折走着!”
嘶鸣吼起,马车猛地往后一倾,刚被扯进来的温欢颜在双重力道作用之下,推着男孩就向里面的人砸去。
烛影摇曳,暗香浮动,一袭素白晃出了黑暗,马车里剩下的几根火苗扑朔了几下倏地化作丝丝白烟,素服、血衣、蓝裳一概浸入了墨色。
又是那只修长的手,这回它托住的是快被温欢颜挤在地上的孩子,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那人躲过了被温欢颜抹上一身血的可能。
“多谢。”欢颜抱紧身边的男孩,暗自往后面的车门靠了靠,尽可能地保持着最大的安全距离。
心中暗叹:“幸亏中间隔了孩子,不然扑人家一身血可怎么赔!”
对方没说话,只是把手又退进黑暗里去了,动作轻缓无声却带出阵阵清香。
明知人家听不懂,温欢颜还是对怀中被抱了一身血的孩子道:“对不住啦小弟弟。”
说话间脑中一道白光闪过,萦绕在鼻尖的冷香忽然与扑向那人时闻来的的味道逐渐重合。清冷淡雅、沁凉微香的味道初闻惊艳,如今回味起来又觉乍喜,似是一种久别经年的重逢的喜悦,又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心安。
好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