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孩子是什么时候跑到他怀里的,温欢颜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半身染血,怀里搂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那孩子站在他腿上,双手抱住他的脑袋,彼此脸贴脸,头挨头地看她。
温欢颜怎么都想不到角落里那个深藏不露,能把废物用成利刃的高手居然是这么个狼狈模样。
右臂怀里的男孩紧搂他不放,蹭了他一脸污血不说,红黑的手指扒在他脸上也不愿下来,清俊雪白的面颊爬过一道道脏印,如似一幅画卷被泼上了墨汁。
“是不是这个啊小兄弟?”尚卿挂在人家左臂上问道。
“啊是,是这个。”那副画作太过巧夺天工,即使被污秽染上了墨色也依旧抑不住那惊艳绝伦的笔触。
淡墨勾勒出少年颀长的身形,清细的笔锋中稳藏刚劲,孤绝冷清、犀利骇人之感扑面而来,如似一副水墨绘就的山水画,清逸俊雅间又有冷峻的恢宏。
凌厉朴素的线条看似简单却将他的眉眼描绘的极为细致,剑眉凤眸眼尾稍吊,睫毛浓长垂而不塌,窄细高挺的鼻梁处用浓墨弯出深邃的眼窝,点染而出的双眸如似星辰般耀眼清冷。
温欢颜愣神品画之际又不受控制地去想,若这少年没了“左搂右抱”的场面,被洗去墨汁的画卷又该会是何种的惊骇世俗呢?
听到温欢颜的回答,如绝世佳作的少年拎着包袱费力地往前递了递,由于被两个人箍的太紧,搂了孩子的手臂怎么也伸不直。
温欢颜见了赶忙抬手去接,可也不知她是撞了什么大运了,马车在这时猛地往后一仰,为了不给人家撞个断子绝孙,她在慌乱中一把薅住个什么东西,借那力道勉强稳住了身子。
再一睁眼,只见自己一个跪地空手接白刃的动作握住了上方的手掌。
“……”
包袱吊在他二人掌间来回晃动,如温欢颜现下腔里的心脏,摇摆不止,耳朵里也被晃出阵阵心跳。
那托过蜡烛、扶过孩子、勾过包袱的手如今被她握在手里竟是这样的冰凉细腻,干燥的触感让她湿腻温热的掌心一阵舒适。
但舒适的也太上头了些,温欢颜一时忘了收手,直到对方抽手三次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刚要放下却发现:“你受伤了?”
素服少年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都被割开了无数个细小的伤口,创面不大但也生疼,鲜血染满了整个指头。
“不是让你注意一些的吗?”尚卿夺走被温欢颜取冷的那只手,“投碎片又不是投弹丸,你干嘛那么拼。”
“小伤。”少年满不在乎地把手一抽,随手就在身上抹了一把。
反正衣服已经脏了,怎么脏不是脏。
“你……”
尚卿似乎还想在说什么,少年动了动那只被他搂在怀里的手,问道:“不然我也找个人抱着?”
“小七……还有外人在呢,”尚卿讪讪地收了手,压低了声音道,“你给哥哥点面子。”
被唤作小七的少年有求必应,他没再搭茬而是默默地甩着那只被尚卿攥过的左手。
奇怪了,才一会儿的功夫怎么都麻了?
看了一眼正抱壶片心疼的尚卿,心道:“有这么大力气你捏死头狼多好啊。”
方才银狼袭来之时,尚卿这个毫无招架之力的柔弱“书生”自然将生命安全放在了前头,什么教养脸面玉石玉壶的都顾不得了,连爬带滚地躲进角落里不够,还要拉过人家的手臂以作安慰。
这下可苦了小七,要对付银狼不说,还要顾及在一旁掣肘的尚卿。被吓慌了的尚卿力道惊人,以至于他用来瞄准的那只手每每抬起来都重如千斤。好在尚卿在大义面前还有几分理智,将怀里的玉壶撞碎了给他补做弹丸,不然谁要给他面子。
“给,金疮药。”温欢颜从包袱里翻出了两瓶药粉,将其中一个递给了小七。
许是因为刚才和她的接触,小七看了一眼温欢颜递来的药瓶并未接手。
这动作也倒提醒了温欢颜,忽而那时冰凉干燥的触感又在掌中重现,竟让她握着药瓶的手里生出一层细汗。收手不是不收手也不是,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脸上凭然生出两团羞红,温欢颜低头躲藏之际瞧见了个东西。
原来那射杀银狼的,竟是一把小小的弹弓。
弓架通体乌黑,在小七掌中更为明显,看来冲突却颇为和谐,黑白一比倒生出几分美感。指缝间露出简单流畅的花纹,纹路不多恰到好处,也像是给檀香开了口子,幽幽香气尽数从那缝隙里释放出来。两端的支架用的是上好的鹿脊筋丝,金黄色的弓弦中央绣了一块圆形的皮兜。
“正好,我也受伤了。”善于化解尴尬的尚卿一手伸来,将他二人间的药瓶拿走了。
小七出声阻止:“诶!”
抬眼看了一下他:“没事,”随后揪开药塞,一边擦药一边解释道,“这位小兄弟可是个大夫呢,阿令身上的伤就是他医治的。”
“你……”这回换做是小七欲言又止了。
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没事,哥哥嘛,我应该的。”
被尚卿拯救了的温欢颜见药瓶离手,立马打开另一个,瞅准时机爬到窗户上将瓶里的白色药粉洋洋洒洒地甩了出去。
这瓶药是她研制出来用于驱赶类似五毒这样的凶物,不知洒在银狼身上可否管用,如若无效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果不其然,此药无效。
温欢颜反手握住了腰间,一枚绣工细腻的香囊被她扯了出来。
“好漂亮的绣工,可是心仪之人送的?”
善于化解尴尬的尚卿也善于制造尴尬,温欢颜听了尬笑道:“不是,是我在摊子上买来的。”
这当然也不是,这枚香囊是她从红拂那抢来的。说是有防蚊虫叮咬之效,却不知在眼下是否还有些别的用处。
“哦,”那里尚卿惋惜了一下,“那小兄弟可有心仪之人?”
“呃……”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这份尴尬这次由小七来打破。
他扽了下弹弓上的皮筋,说道:“能不能少说两句?”
尚卿噤声后,温欢颜把那香囊拆开,将里面的香料抓了一把放在手里。
至于银狼为何会对白衣穷追不舍,温欢颜猜测是因为他身上的味道。
他二人坠下巨坑时曾闻到的香味,想来并不仅仅是只能封住内力那么简单。
转头从窗外看向外面的树林,明明尚在黑夜却如置身白昼一般,林子上方的天空大明,那抹浸了血色的白衣同银狼、红衣斗得难舍难分。虽处在腹背受敌的局面之中,白衣看起来也似乎是游刃有余,可就是被缠的难以脱身。
再这么耗下去,众人精疲力竭之时便也是他们的死期了。
白光一闪,车帘在门框处应声撕开,一道人影裹了这块血布仰面砸进车厢。
尚卿:“玉折!”
车内白光熠熠,银狼几乎与玉折同时落地,一只兽脚踩上了他的胸腔。小七手里的弹弓瞬时平放,也不顾那手上的口子,从尚卿怀里掏出一枚碎片拉满了弓弦。
来的正好!
温欢颜也不用冒险去寻了,直接将手中的香料朝那只银狼撒去,结果果然如她所想,这只银狼碰上香料就如同老鼠遇上猫、蜈蚣见了鸡,如临天敌一般弓起身子向后一弹,逃之夭夭了。
预想的效果是达到了,可温欢颜却觉得背后有两道眼神死死地盯住了她。
糟了,情急之下暴露了。
“小兄弟这香囊……”尚卿柔和的嗓音在背面响起,“在哪买的啊?竟还有这种功效呢?”
是啊,哪个小摊子能卖出这种可以驱使银狼的高级东西呢?
温欢颜硬着身子回头,在两道目光中选了一个比较弱的,她对尚卿挤笑哈哈道:“那个……其实就是心仪之人送的啦,这不是在下有些不太好意思承认么?哈哈哈。”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唉……好吧!”温欢颜蹲在车上一拍大腿,装作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这是我心仪之人的物件不假,但……却是我趁他不注意留下的,所以我……”
“满嘴胡话。”小七冷哼一声,却没继续追问下去。
他的这句结论说的不清不楚,温欢颜不知道他是看穿了自己所有的谎言,还是在评论其中一部分。
“玉折!玉折你怎么样!”玉折伤的并不重,但被温欢颜这一嗓子吼的,也慌了神儿。
“啊?我怎么了怎么了?!”
“别动别动!快让我帮你看看!嘘——别说话。”她也不知自己被人看穿了多少,有些心猿意马。
弹了一下手上的皮筋,小七翻了翻眼皮,语气里透着威胁:“好好看。”
这人的原意是要他别对玉折动歪心思,可温欢颜却想起来自己的专业了。
医治病人的时候,怎么能分心呢!
简单地替玉折包扎了一下,温欢颜献宝似的将自己的猜测同众人说了。
只为能博得一些对方暂时的信任。
她和白衣在坑下闻过的香气不易挥发,只怕染了不少味道在身上,这是他们之间的共性。而不同之处则在于这个香囊。
香囊一直佩在她身上,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银狼只攻击白衣那头,和他走时群狼奋起追赶的原因。
“可我们的人也下去了啊,怎么没瞧见他们被银狼缠成那样。”
尚卿:“那坑里都是血,影宫的人下去还能闻得见什么?”
坑里的尸块盖住了香草的味道,所以白衣才会在一个小孩和一干后辈中丢尽了脸面。只是不知他能不能想通这个道理。
“哦~还真不是那自大狂吹牛啊。”
他这话说的尚卿心下一惊,连忙嘱咐道:“自大二字有些夸张但不得不说形容的有些到位,但是以后这种话心里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再出声。”
“为什么?我怕他?”
……等你知道他是谁了,你就知道怕不怕了。
尚卿腹诽几句没出声,只是一味的要求:“你只记住这点就好了。”随后他问,“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温欢颜和小七沉吟片刻,几乎同时出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