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脸的木然,笑容越来越僵越越僵:“你这是嫌气我家咧!我给你家把娃哄大咧,用不上咧,想赶我走呢?也不用你赶,等娃腿好嘎,你就是想留我,我也不到你家屋享你这清福!我到垯垯还混不下一口饭吃嘛!”突然,母亲收起尴尬的笑容,一脸鄙夷的伤感。
“妈!”我拉长了声音,浑身的肌肉都在无法控制的颤抖:“我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吗?你觉得我是在赶你走吗?你得是糊涂咧!”
母亲哭了,擦拭着眼泪,不解的问:“那你说你爸沃话是啥意思?你爸就是么个人,你说妈有啥办法呢?妈到屋着,都管不下,每回打麻将回来输钱了,脸就训呵,谁都不敢问,我一说,眼就瞪的么大的,连妈就是打锤的时间到了。这任个,妈也没到屋,nia要弄啥就弄啥呢,屋除了灶爷就数你爸呢,……”说着,说着,突然间,母亲笑了,一脸的欣喜,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你爸是打麻将呢,可是这任个不是过去那咧,也赢呢,你当光输呢嘛?!打叫打去,那你叫老汉一天到屋弄啥家?打麻将娱个心慌。那不行了,就是妈说,拿妈回去,妈回去了,也就给你家减轻一点经济负担,我就一天摆个百货摊摊,它一会卖几个是几个,你也包受做难,你家一家子好好过日子,……”看着母亲贤惠大度的样子,我只觉得自己连畜生都不如!脑子里却不断回放着昔日母亲入脑的哭诉
“妈一天骑个自行车,驮着百货,一个二三月到处赶庙会,货把车子垒得连山一样,疙瘩土路,车扎的深辙,妈骑上自行车头胡摆呢,有一次,差就没妈咧!要不是妈命大,妈一天出门烧香,爷保佑着,妈八周年都过咧!你爸呢,看不着妈一天累么,成天守到沃麻将摊摊上,嗯,咋不死到麻将摊摊上呢?妈要不是嫌人笑欢,要不嫌你家姊妹俩个到世上难做人,妈都想碰死去!玉立,玉立么个样子,你爸,你爸这个样子,一屋光把难心给妈一个受呢!……”
母亲的哭诉,哪个正常儿女不心疼?特别是自己的家,一个唯一成才,有能力供养母亲的人!多少年父亲打麻将不管不顾,家里到了缺盐少醋的境地,带病且整日无所事事的玉立成了父亲的眼中针,肉中刺,打闹丢人的日子,我历历在目。高考的压力,畸形的家庭氛围,四处逃亡流浪的弟弟,无计可施的母亲累了,摇摆不定的读书改变门楣的想法也渐渐成了愤怒的对像。每每听到有人打工寄回钱财,每每打闹完毕,每每无钱渡日,长女的我便成了靶心,那吼声半个村子人都能听得。丢人尴尬,无依无靠,无处躲藏,心碎的感觉我不敢提,总是用理智把它们封存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默默努力。
我知道母亲糊涂,可她是困难中家庭的砥柱,哭完,吼完,依然努力供养着家里的生活用度。父亲睿智,却天天与下三滥的人渣搅在一起,日日麻将桌上享清福,对于家里的一切漠然不顾。相比之下糊涂的母亲可敬可爱多了。母亲一天天的老了,自己有能力让她远离事非,生气,贫穷的环境,为什么要置母亲与不顾?然而,面对母亲的奢侈与糊涂,我知道自己得时时刻刻保持着一颗谨小慎微的清醒:不让父母的骄奢,暴戾,自私暴露在丈夫的眼中;忍下心中的愤恨,平衡公婆的得失,提醒丈夫:母亲看孩子的辛苦,父亲在家的孤单,再苦再累也要替气死人不偿命的父母在丈夫跟前邀功,……。只因为我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我和我的亲人们都需要一个温暖和谐的环境!这样浅显的道理为什么年过半百的父母就是不懂?
虽然心痛,虽然难受,可是我却清楚的知道母亲并不是真的想回去。即便赌气回去,没有生存能力的她,隔天就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电话哭诉。天下哪个子女能对母亲的啼哭毫不动情?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忍下性子,再给她讲清楚这中间的利害,只有母亲真正明白,只有她同心同德,才有可能掌握住现在的幸福,才有可能彻底实现改换门楣的宏图。毕竟这样的事情,丈夫知道的多了,母亲还有什么颜面再在这个家里住?
“妈!你今个走了,你孙女谁哄家?满库长年在外,我一个人还要上班?就算娃上幼儿园了,今个病了,明个有事了,看我一个人就能顾过来吗?再说了,你回去能干啥?小百货生意挣不着钱,拿个敦的换个零的,甚至还不够本钱!还把自己弄的忙忙火火。我爸天天吃药,玉娟还要上学,你考虑过吗?”看着母亲凛然的面容,我知道她需要一个台阶。
“这世道,谁离开谁还不活咧,你tiang弄你的弄!把你家婆子,阿公给这儿叫,人到屋侍候着来呢,我连你爸给你把娃看大咧,人拾便宜,为啥可不来呢,到这儿吃的好,穿好的,冬暖夏凉的,没事还能到处转转,你家沃老汉娃没生就把大话说呵咧,阻止我家来看娃呢,这会儿,只你叫,保证高兴很的就来咧!我家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已经出门咧,有心了,给俩个,没心了,谁能活了就活,不能活了就死,你爸没钱吃药了,就叫他受着去!我到西安寻个哄娃的事,一样有的吃,有的住的,还有工资!玉娟她有钱念了念,没钱念书了,就回来,女儿娃么,识几个字就对咧么,将来我再给招个上门女婿,我家一家子也就能过下去,你考上学咧,工作咧,也有娃,有屋咧,你掌好好过你的日子,我家没人指望你,农村人本来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出了门了,就跟人nia姓呢,再包操么多的心咧!……”母亲喋喋不休的嘴脸,我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一次次破罐子破摔的说法敲的我百蚁啃骨,抓挠无地。我真想扔掉身上的担子,自私一回,让她一夜回归丢人丧德的过去,让她真正品尝到无儿,无钱,农村生活的艰辛;让她回到农村,重新扛起家庭重担,风吹日晒汗流浃背农田里品味;让她日日活在父亲声嘶力竭的怒吼与叫骂中,让她天天品味农村人的眉高眼低,让她重温低头走着路的心态,让她重拾生活的艰辛,让她……。
然而,看着眼前那张并不年轻的脸,听着那自以为是,欺人横行的谬论,我不断的问自己:你能忍受街坊四邻嘲笑的眼神?你能坐视玉娟的可怜?你还想不想挽救玉立的未来?你能熟视无睹那个家的一路败落到底?……?无处抓挠的我真想吼:“把那没盐吃的日子忘了!打捶闹棒,丢人丧德的过活像皇上封给你的!回老家?回老家你能弄啥?俩个人除了打垂闹棒,就是打电话给我哭哭啼啼!”
心在再痛,火再大,那样的实话小辈说出嘴,母亲还怎么活人?!强压着愤怒,我大声吼:“你想给nia玉娟寻个上门女婿,就寻个上门女婿,你没问玉娟同意不同意?再说了,关中地区一马平川,咱住个街道,周围的人都那么富裕,现在谁有多余的娃?计划生育多少年了?农村人弟兄两个的都不多,谁会给他娃娶不起媳妇,叫娃上门去?……”
“沃事就不要你操心了!她玉娟听话了,我就到山里给她寻个上门女婿,她要心里没我这个她妈了,我也就连起发你一样,起发了!你家都过你的家日子去,我连你爸老了没人管了,要饭也把你家门口塬开,死了,有人管了,就把雾一座楼房给他,没人管了,我家就死到我沃房子里面,他谁嫌臭了,把门一扎!就对咧,那还咋么个家!”母亲强势的打断我的话,不以为然的重复着父亲挂在嘴边的陈词滥调。
冰冷的空气,刺骨的晨风,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压抑到了极限的程度。暴打母亲的冲动在体内和理智厮杀的我像落入冰窖一样的发冷。父母如斯,夫复何求?默默的向厨房走着,拿起饭盒向外走。
“妈妈,妈妈,妈妈!”突然,女儿甜甜的呼唤声,让我浑身一机灵,放下饭盒抱起女儿,脑子里却闪现玉立儿时的话语:“妈!我将来有娃了,我绝对不打娃,我要用我的全部心血爱护我家娃,给他买最好的奶粉吃,让他成天高高兴兴,健健康康,聪聪明明!”
怀抱着女儿,无言的看着门外的母亲,心里说:“妈,我以后绝对不会让我的女儿如此窝心难受!”
走出单元门,清凉的晨风,给人一种吞吐舒畅的放松。回头看去,自己原本满心欢喜,一腔骄傲的新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让我望而生畏!突然间,我意识到只要走出那扇门,整个人舒畅了许多!看着宽阔的马路,心里空落落的,一种无依无傍的悲伤让我不知所以。抬头只见湛蓝的天空,白云朵朵,低头一辆辆大小汽车呼啸而过,它们个个精神抖擞,都有归宿!我为何是天地间一个无人理解和疼惜的孤魂野鬼?我心有父母,有未来,父母心中可有儿女?!什么是亲情?什么是关爱?什么是担当,什么是孝顺?什么是同心同德?我真的越来越不懂!我只觉得“人皮难背”很有道理。
走下回家的公交车,远远看见母亲抱着女儿站在路口,不停的张望着,热情的给孩子指着远处走来的我,嘴里喊着:“妈妈回家啦,妈妈回家啦!”眼睛不时瞟向渐渐走近的我,孩子身子向前倾着,急切的想到我的怀里来。
看到母亲,早晨不快的感觉又提升到了心头。我不明白自己做为儿女一次次的包容和忍让母亲是否懂?!然而,看到昔日那骄横的母亲尴尬的样子,我突然心酸了:母亲如果不是知道自己错了,她何止于这样子?你一个小辈还要让长辈如何认错?
然而,另一个声音不断的提醒:她哪里是知道错了!她只不过是浅浅的明白不要放弃拿钱的袋子!如果真知道错了,又何至于天天如此重复同样的错误?!如果真知道错了,父亲的无理又何止于到如今越演越裂!
孩子伸着手,拧着身子,扬着小脸:“妈妈抱,妈妈抱!”
看到母亲尴尬示好的表情,我心里阵阵酸楚,昔日的母亲做的再错,何时露出过尴尬的笑容?回话不顺,夺碗,打骂的事情常常发生,今日的她,昔日的骄横已不复存在,无论哪种原因,她都做出了不易的让步。人能走出这一步,都经历了心酸与自我调整,做为儿女,指导思想再对,已经难为了母亲。
“妈,天冷咧,你连娃不到院里耍,跑到这个风口子,不嫌冷?”接过孩子,我强挤出笑容对母亲说。
“每天到这个点了,娃就想你咧,非要到这达等你回来呢!”母亲的笑容正常了,神情更是自然亲切。
“妈,天冷了,没事你就连娃到屋,或者院子里呆着,包到这风口子来了。蕞娃家能知道啥?你不抱她来,不给她说,她还能闹嘛!……”抱着孩子转过身子我关切的说。‘叮铃铃,叮铃铃……’正说着,手机响了。
“快快快,看看得是你爸打电话咧!天冷了,你也知不道叫你爸赶紧过来!”母亲急慌慌的接过孩子,一脸的不悦:“得是你爸,得是你爸?”刚一打开手机母亲凑过来,急切的问。
“不是,满库的短信!”我拿着手机,我不耐烦的边说边看着短信。
“眼看着天冷咧,你也知不道把老汉叫嘎,叫老汉到这达过冬来,光知道你家一狼一窝的。”母亲抱着女儿,浑身带着劲向前边走边不悦的低声吼。
“一狼一窝”四个字听得我不由得怒火冲冲,真想冲着母亲的背影吼:“玉娟一个女儿娃到屋念书呢,蓉城暖气来的早,阳历十一一号就来了,这还不到十月一,离来暖气的日子还有二十多天,叫我爸来,叫我爸来,这么早跑来弄啥来?玉娟不管了?屋啥都撂呵,想没想过娃一个人到屋的安全和孤单?!光知道平时要钱给娃寄!”
然而,话到嘴边,看着前面带气抱着孩子走的母亲,我叹口气对自己说:“她若真能理解到这些深层次的道理,你们家怎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她只想着自己哄孩子的无聊与寂寞,哪还管别的!一个家庭要想翻身,必须耐得下性子,忍得住寂寞,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努力拼搏才有可能改变命运,不然,被人嘲笑的日子还在后头。”
合上手机,我紧跑几步跟上母亲,认真说:“妈,我过几天就叫我爸!你叫我爸到屋尽量多呆几天,多陪陪玉娟。你看我爸到这儿来,娃回去了一个人,自从乡政府挪走了,咱那一块小毛贼也多了。你说一个女儿娃一个人呆到屋,你放心?”
母亲的脚步慢了,身体也松懈了下来,神色凝重的说:“你说这话也对着呢?玉娟一个女儿娃到屋,妈也不放心!万一有个啥事,咱后悔一辈子。要不,是这个,拿妈回去,妈把你爸换来,你爸有气管炎呢,冬天见不得冷,娃也大嘎咧,叫你爸冬天到你这达,暖气停了,nia要是不想呆了,拿妈再来!你看咋像?”
听着母亲的话,我的头‘嗡’一声炸了,心里吼:‘从蓉城到西安,每次来都是卧铺,一个来回光车票就得五百块,谁走都不能空手。一千元拿着还嫌少!我有那么大的经济实力吗?你做为母亲总是这样说话考虑过我的难处吗?’
“你爸一天到屋,啥啥都不弄,光知道打麻将,还要吃碗碗肉,妈回去了,把咱雾二亩地做上,给咱攒些粮食,三六九集上,再卖卖小百货。你给些钱,我也就能攒呵,看将来玉娟念书也就有钱咧,要不,等将来玉娟上大学,光叫nia满库拿钱供家?到时候,看nia再稍微说妈连你爸一句,看我家受得了?拿妈回,拿妈回!妈,给你把你爸叫来,nia能到外头呆,又爱吃,又干净,到你这达,冬暖夏凉的,天天有肉,有鸡蛋的,呔的连啥一样!”母亲说着说着不由自主的笑了,颠着孩子,小跑着喊:“欣儿,你说叫爷来看你好不好,好不好!”
“妈,那你走了,你觉得我爸能照顾欣儿?娃带个支架……”百味丛生的我淡淡的说。
“那还咋弄家?叫你爸来,叫你爸来,你爸来了,你家爷子仨个慢慢捂弄么,娃一天天的大咧,你下班也就回来咧,一星期要休息两天呢,叫你爸一天蹲到屋弄啥家?沃到屋一天啥啥都不弄,还要吃好的!闲了再打个麻将,不是闲了,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恨不能沾到沃麻将桌上!就是你说的,打麻将的都是一些死娃病老汉,他本来身体就不强,一天还呆到沃传染病窝窝,自己再一天吃饭不注意时间,不注意热冷,病了,这就缠咱娘母俩个家!电话一打‘哼哼哼’的,你又嫌你爸一天是么个样子,拿妈回,妈回去了,把他给你呲到这达,他一天看个娃,娱个心慌,你再给做个好吃的,一天天就么个磨么,磨嘎娃也就大咧,等娃大了,我也就回去家,我还能成天守到你这达,我也要给我家过日子呢么!”母亲转过身,不以为然的说。
听到母亲的话,我心酸中带着欣慰,她虽然不能理解我的担当和设想,却有着养家的想法和举动。父亲这些年都在干什么?为什么做为男人的他,在该养家的年龄却心安理得的躺在妻女的肩膀上超实力的享受人生?为什么他的眼里,心里都没有儿女的生死,家庭的未来?年轻时养家的他吼骂的全家人不得安宁,似乎人人都在喝他的血,啃的他肉,个个都是吃死食的主儿,恨不得三岁孩童都能生出挣钱的手!然而,这些年父亲赋闲下来,他有没有想过我的肩膀能否承受的住这一家人提升过去几倍的消费和日后的许多大事?!母亲一个女人,虽然经济重担卸了下来,可是她心里的经济重担并没有完全卸掉,她还在考虑玉娟日后的学费,父亲睿智,他每天都在考虑些什么?他想过孩子们的未来,家庭的未来和他真正七老八十时,靠什么来支撑?他有没有考虑母亲一天天也在老去,我的肩膀是否能坚持的那么久?
“妈,我连满库早都给你连我爸说过了,等玉娟考上大学,咱就彻底从农村搬出来。”再一次紧赶几步,追上母亲,耐心的说:“只要你连我爸一天不嫌啥,咱就都住在城里。如果玉立回来了,咱给娃把病看好,满库再给娃找份工作,你连我爸到时候再根据情况看是呆到城里还是农村。如果玉立没有音讯,你连我爸就一直呆到城里。农村一天是是非非,恨人有笑人无的,妈你这个性格真的不适合呆在那样的环境。咱屋的情况你呆到城里,街房邻居、亲戚也只会羡慕你老来的福气,你的耳朵也听不到别人提说玉立,这样,你连我爸心里会舒服许多。玉立回来了,咱给娃把啥都安排好,你连我爸回去,心里也舒服,就是给娃说媳妇咱也底气十足,成功率也高,还能说个相对称心如意的。妈,我不想叫你再回到农村受罪去!咱到城里再辛苦,总比农村人强。无非是别人多吃顿肉,咱多吃顿菜的事。就算咱比别人不行,但是连你到农村相比却好了许多!最少,你不用下地干活,也不用一天骑个自行车赶集卖货。我爸雾个性格,你俩个回到农村,一天光是个打打闹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