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巨大的威仪

他始终不敢抬头去看那御座上的人

石材铺就的地面,整齐地泛着冰冷的光

一道道声音响起

那来自他的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都督桓温

那来自崇德太后,那个女人十几年来一直在帷幕后面操作朝局

那来自王家、谢家、庾家、郗家

他们齐声诵念

“琅邪王奕,明德茂亲,属当储嗣,宜奉祖宗,纂承大统。便速正大礼,以宁人神”

许久

一个声音说,平身

那个声音熟悉又陌生,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那个声音吸去了他的全部精神,如同一个梦魇

他告诉自己

不要抬头

不要抬头

不要抬头

但是他的肢体已经不受控制

他扬起了头

噩梦每到这里就结束了。桓祎醒转,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阿驷,他知道此时那个人应该就睡在外屋。他想要像往常一样,起来看看那个人好不好。

但是这次,外屋的床榻上冰冷冷的,像是许久没有人住过了。

他们还会再见很多次,但是有些事情永远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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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

永和十二年,大晋失去旧都洛阳、被迫南迁的第四十个年头。

八月的傍晚,伊水南岸刚刚透出几丝凉意。一队马车正缓缓向军营驶来。透过捆绑用的草绳和防尘的布料,满车的粮食隐约可见。

车队逐渐停稳,后方最高大的马车上,轻松跃下一个做南方士族打扮的少年。待他双足稳稳落在地面,赶车的老仆才颤颤巍巍地捱下马,踩着母鸡一样的小碎步,挪到自己的小主人身边,唤了一声“四公子小心。”

老仆抬眼望去,他这小主人身型挺拔得如同一根劲竹,正好端端地立在车前方。老仆心知自己自己担忧是只是出于多年来的习惯,自己的小主人武艺不凡,这点小打小闹还不如他每日练功的热身激烈。但今时不同往日,初来乍到,还是小心为上。他想去牵少年的手,却只碰到了一只硬邦邦的拳头。少年一脸阴郁之色,甚至没有察觉到老奴试探性地触摸。

少年在军营外沉默地等待着。他望着西方,看见一抹橘黄光晕逐渐暗淡,黑蓝的夜色填满了整个穹庐似的天空。逐渐,星斗开始闪烁。地上,橘红色的暖光随机地亮起,感染着周围的灰暗。那是军帐中的士兵们点燃了火把。不知等待了多久,少年看见,星空下,一群身穿甲胄兵士正从明亮向黑暗走来,带头的参将走向这位少年,行了一礼:“我们奉大都督之命将粮草和补给运回。四公子一路辛苦。老杨老范,带着人去装卸!”

听到吩咐,两个带头的军官走回士兵队伍里,大声分配着任务,只留下领头这位参将与少年公子对面而立。

少年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这位大哥辛苦,不知道怎么称呼?”参将向着少年公子的方向看去,只见他身披青色宽松露胸长衫,头戴同色纶巾,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他的面孔颇为白嫩,两只眼睛又细又长,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双薄薄的唇,唇色暗淡。

但如此近的距离,火光的映照下,他疑惑地发现,这少年的眸子并不是中原人常见的棕黑色,而是如焦了的蜜糖一般呈现暖棕,鼻子和脸部的夹角也比普通的汉人锋利,倒是和他们常常打的那些胡族更为相似。

他想起曾经听到过一个传言:这位四公子是外室所生,他的母亲,是个无名无姓的胡人。

参将一时被回忆中的传言弄分了神,过了片刻才醒转过来,“公子客气了,在下曾真,是大都督手下的参将。大都督今日正在主营和几位将军商议军务,大概无暇接见公子。今日天色已晚,公子不如就宿在营中,等候大都督过几日召见可好?”

只见四公子极其谦恭地点头,脸上既看不出失望也无欣喜之感。他无懈可击地回答:“祎已身在军营,自然凡事听凭大都督和将军们安排。”曾真很满意他的这番说辞,面部的肌肉微微上翘,但又赶忙审慎地收住,低头摆出一副恭谨的姿态,“请四公子随我来。”

一路上,少年打量着这个颇为简陋的营地,大营搭建在树林间的空地之上,帐篷并不算多,他的目力所及只有百余顶,预计此处的将士不过千人。这也与他一路上侧面听来的消息相吻合。此时,占领北方部分地区的羌族大将姚襄已经与洛阳城内的大晋叛将领周成僵持月余,他的父亲桓温率军北伐,要在姚襄听到晋军到来的消息之前火速抵达洛阳城外,趁敌方两军都上下疲惫之际,攻克姚襄,劝降周成。

此战时机最为关键。伊水南岸只是桓温部分士兵渡水前等待最后一批粮草辎重到达的临时驻扎地,大营的布置并不精细,有些地方甚至能够看出能省则省的痕迹。

到了营地核心区域,他发现这里普通士兵并不多,他们或三三两两闲坐说话,或在火堆边烤着干粮,军容整齐。他猜测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大帅亲军。渡江大战在即,必得准备足够的船只,大部分人马应该都在忙于此事。

走过兵士们所在的简陋帐篷,他看向位于最中间的帅帐。与其说那是顶帐篷,不如说它宽敞得像是个简易的会客厅,足以容纳十数个人,顶子也比普通的行军帐厚实许多。帅帐的火光将几个统帅的身影映在厚实防水的布料上,他能隐约辨认出有五六个人影,却不知道哪个是他的父亲,此次大战的统帅,桓温。他的目光不由得在帅帐多停留了几秒,想细细做一番分辨,但是又迅速移开。

他不想多问什么,给父亲的参将留下一个事事打探的印象,于是加紧脚步,跟上参将曾真,进入了附近一个高大但是略显破旧的军帐。

随身的东西都在马车里,此时想是尚未装卸完毕运到这里,因此整个帐篷只有最基础的陈设,两张破旧的木榻和一个小几,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几乎没有旁的家具。此时已是戌时。少年恭谨地开口:“曾大哥,我有些口渴,不知能否讨一碗水喝。”

曾真应了一声,便去出门找水,迎面碰上了一个拎着两个不大包裹,做仆役打扮的老年男子。这是四公子从府里带来的唯一一位下人,吴叔。他和曾真互相见礼,又各自介绍了身份,才进了军帐。少年在帐内已经听见了两个人的行礼和对话,也出门来迎。他看见这位年纪已近六旬的老仆腰背略弯,面容也显得有些疲累,才意识到刚刚自己是紧绷太过了,忘了帮吴叔分担行李,愧疚地说了句吴叔辛苦,少年伸手要接其中一个包裹。老年的仆役并不见外地让他接过,呵呵一笑。

进帐,对着烛光,两人凑近仅有的这三样家具检查了起来。万幸床榻的铺面都都还算完好,小几也是四腿俱全,只是落了些灰尘。吴叔从行李里拿出一块破破烂烂的碎布,勉强将灰尘掸掉。少年也跟着清拆了包裹,拿出自己随身的换洗衣物。

随着床榻和小几上本来的灰尘被抹去大半,帐内有咕噜噜的声音响起。老仆望着少年,少年望着老仆,才想起整个午后和大半个晚上两人都在奔波,还没来得及用饭。吴叔忙去包里翻找干粮,准备就着曾三刚送来的水凑合一下。但是在包裹里几番找寻都不见干粮的踪迹。

“吴叔别急,我中午吃了不少,现在还撑得住。干粮许是丢在路上了,咱们忍一忍,明早再去问曾参将要些过来。”四公子开解着吴叔。

“四公子,老奴现在就去问,你还在长身体,别饿坏了。况且我们这是有军务在身,大都督不见你,不能一顿饱饭都不给吧。”吴叔不像少年那样拘谨,谈到大都督还调侃了两句。他打开军帐,发现曾参将已经不知所踪,便要出去转转讨口粮食。少年看自己也阻拦不住,便随他去了。他想吴叔毕竟是父亲的老仆,即使一辈子没有什么恩宠,也在眼前晃荡了这些年,是个信得过的。他又是严谨惯了,必不会生事。

四公子自己留在屋里,用剩下的水沾湿吴叔的碎布,把台面抹了个干净,又把一床薄被放好。整理好了东西,他又用所剩不多的水清理了一下自己,坐在床边等吴叔回来。

初秋的夜风通过帐篷的缝隙,吹散了屋内灰尘和不洁的气味,还带来了不知何处、不知是何品种的花的香气。奔波了一天,又饿又累的少年感觉自己的眼皮每分钟都比之前更加沉重:吴叔怎么还不回来?

我先睡一会等他吧,我这个身份……不好出门……不一会,他就死死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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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板好硬……

这,这是哪里……

昏沉中的少年一下子醒转过来。帐外照明的火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大帐内深沉的黑暗在吞噬着他。他小心翼翼地叫了几声声吴叔,没有人应答。少年的肌肉连同心脏一起紧张了起来,他下榻,穿鞋,摸黑一步步走到门口,打开大帐的一角,让月光照耀进来。

屋外,附近的军帐整整齐齐,与他来时看到的并无二致。屋内,包袱依旧大剌剌敞在另一张床上。

吴叔没有回来,他出事吗了?四公子不由得有种非常危险的预感。但是他又没有类似的经历可供参考,这是他第一次到前线的军营中来。

他深呼吸几次,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首先想到了一种可能。父亲之前派参将表示不急于见他也许是一种试探,父亲想观察他在军营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再进一步决定是否要留他参与这次讨伐姚襄的战斗。他了解这位大都督的性子——他不信任自己,但是又想利用自己。这次押运粮草的路上他也发现,队伍中一直有人在暗暗监视。那么会不会是监视自己的人去跟踪吴叔,两个人发生了什么误会或是冲突呢?

如果是这样问题倒是不大,他们最终都会去大都督那里解释清楚,跟踪的人也只是负责监视,大概不会伤害到这位老仆。少年更担心的是第二种情况,因为营地人员不多,扎营颇为松散。吴叔对这一片地带并不熟识,也没有任何武艺,他如果迷了路,撞上了什么不该碰上的人和事,那不仅性命难保,还有可能暴露营地的位置和信息。

第二种可能不由得使他的心猛跳了几下。他不知道老仆的未归是否是种危险的提示,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在整个营地里,他认识的只有那个领他过来的参军和他的父亲。前者他不知道现在何处,后者他是万万不敢也不能打扰和冒犯的。但是这是在前线,一个人失踪的背后可能隐藏着关乎战争的输赢的阴谋。于大局,他不想放过可能的立功机会,于私情,他放不下吴叔的安危。他决定出去看看。

少年火速草拟了一个计划。他的计划是,搞点小动作引来可能存在的监视者,再状若无知地把他当作是偶遇的普通士兵,寻求帮助,并提一句仆人失踪的事情,引起他们的重视。只要有人去寻找这位老仆,确认他没有出什么危险,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但是,该怎样引出监视者,又能够把它伪装成一次意外呢?他决定制造一点危险,但是前提是,这种危险在他的掌控之中。

少年弄乱头发,装作半夜睡眼惺忪出来解手的样子。他走得踉踉跄跄,没有固定的方向,行进速度却不慢。在来的路上他已经观察好了地形,这个营地建在一片树林间的空地上,越向南走树林越密。他决定装作半夜尿急,又认不清方向,向树林茂密处走,同时暗暗观察周围的环境,寻找可能的跟踪者,再以地形之便潜行到他身边,装作方便完了迷了路,打探两句。当然如果有不像营中士兵的人跟踪上来,他也有自信以自己的武艺,定能将敌人控制住,逼问出他的来历。

如果真有敌人潜入,也必定数量极少。一则姚襄正忙于与洛阳的守城军对抗,无暇分兵来偷袭,二则这个营地防卫并不非常周密,士兵人数也不多,如果对方真的来偷袭,他们已经被一网打尽了,那这些帐篷不可能还完好,他自己也一定不会一无所知。基于这两种推测,他认为来的如果是敌人,也不过是几个探子,真的遭遇对方大概率倾向于逃跑而不是死战,那么以他的武功底子,抓住一两个人不算是难事。

他向树林深处走去,然而没有发现有人跟上来,少年隐隐觉得事情不对,他现在更倾向于了第二种推测,吴叔碰到了敌人,敌人已将他控制。同时,负责监视自己的士兵只有一人,他判断错误,认为吴叔的行动可能有问题,选择跟上了他,在吴叔被抓后也已受制于人。

如同一支上弦的箭,他不由得异常紧绷,只觉得草木皆兵。

现在最重要的是尽量安全地返回营地,编造一个半夜尿急无意中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的谎言,引起父亲亲兵的注意。哪怕最后吴叔的失踪只是个误会,并没有潜入者,他也可以推说自己是初次到军营太紧张,一时出现了幻觉。

然而,此时,他的计划还未成型就破碎了。少年察觉到,在离他不远的树林深处,有火光,和人类活动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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