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进了一个圈套,四公子突然意识到。如果吴叔真的落在敌人手里,他们不难发现他身上没有任何行伍经历所带来的痕迹。而他的服饰,华丽程度虽然比不了世家公子,但是也很体面,与一般民夫截然不同。敌人应当不难猜出,吴叔是一个仆役,那么他的主人应当就在附近,而且能够在军中还带着仆役,地位自然不低。

在吴叔之后,他们又马上发现了跟踪者,据此可以推断吴叔的主人并不受营中统帅的信任。然而,他们既已发现吴叔和跟踪者,自然知道附近当有驻军。那么敌人现在还不赶回去报信的理由只有一个——他们想试试能不能引出吴叔的主人,那个不被信任的营中的大人物。

四公子一路为了引出跟踪者,并没有刻意潜行。然而无意之中已经形成了我在明,敌在暗的局势。此时他推测自己已被包围,无法脱身,于是将心一横,右手握紧腰间的短匕首,向有火光的树林深处走去。

突然,他身后响起了一个清亮又略显稚嫩的声音:“别找了,我在这里。”四公子猛然拔出匕首,疾行几步向那个声音的方向刺去。他的动作并没有什么花招,只是以快取胜,瞬间抵住了那个人的脖子。那个人并没有反抗,甚至没有移动,他笑了,那笑意并不狰狞,反而很轻松,带着些许童稚:“我不想伤害你。”

四公子听见这话并没有丝毫放松,一手紧紧揽住那人的脖子,一手握紧匕首对准了他的咽喉。这时候他才发现,他怀里的是个年纪不大,衣着破烂的少年。那少年再次语气轻松地开口:“我没有同伴,也打不过你,可以把手里的刀放下了吗?我才十四岁,看见阴森森的刀怕得很。”

然而话音落下,四公子的刀依然稳稳得抵住少年的咽喉:“别骗我了,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但我可不是孩子了。说,我的两个人在哪儿,那边有几个人看着?”

怀里的少年大笑起来,但又努力控制着身体不撞向匕首:“小哥,你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傻,你比我想象中的还傻,哈哈哈哈。”他接着说,“想必我的身板你看见也摸到了,”说到这里,他娇俏地回头望了一眼四公子,“你以为我是姚襄那边的人?他们会派我这种还没有马车高的豆芽菜来刺探军情?放心吧,我也许愿意替他们羌人做事,但是不是现在,不是这次。”

他顿了顿,“你大可押着我去火堆那边检查,我也可以带你去见你的仆人和那个傻大个儿,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四公子面无表情地回答:“如果没有人埋伏,我的仆人也安然无恙的话,我们可以谈。”

四公子押着少年向火堆处走去,心里对他的话已是相信了七八分。通过短暂的观察,他相信少年在他的年龄和武功方面并没有撒谎,既然如此,这位衣着破烂的少年应该不是军中人。而只要不是姚襄的人,他们就有得谈。再者,如果他真有同伙,刚才就应当现身帮忙,不会眼见着少年被他轻松控制。基于这两点,他大概肯定,少年的确想和他做交易。

一切如他所料。走到火堆旁仔细查看后,四公子并没有发现人影。少年用脚指了指一块被稻草盖住的空地:“诺,你的人在底下,还有一个傻大兵,跟着他来的,看见他消失还不赶紧回去报信,在这里转了半天还是掉进了我的陷阱。”

“他们现在怎么样?”四公子依然没有松懈下来,他担心这陷阱底下还藏着少年可能存在的同伙。

“我用了点迷香,他们现在都睡过去了。不信你看。”少年用脚踢了踢陷阱上的稻草,四公子隐隐能够瞧见坑下确实有两个昏睡着的人影。但是出于谨慎,他没有继续观察,而是押着少年纵身一跃,落入陷阱中。等到进入陷阱下,确认吴叔和那个士兵都只是沉睡,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四公子才松开了少年。

“我要怎么做才可以把我的人换走呢?”四公子冷冷开口。

“嗯,离天亮还早啊,小哥这么着急嘛?我还不认识你呢。”那个少年抬起头。尽管陷阱里十分昏暗,但今晚月色正好。就着如水的月光,四公子把少年的面貌看清了十之八九。这个少年没有撒谎,他看起来相当年轻,个子不高,最多只到四公子的嘴唇,穿着一身不知多久没换过的短袄短裤,皮肤粗糙发黄,似乎饱受风吹日晒。他一双眼睛占据了面孔大半的位置,瞳色很深,像深林中的湖泊一样幽深而清澈,却带了一丝奇异的妩媚感,这种成熟的妩媚感与他的性别和年龄都格格不入。他的鼻子角度柔和,嘴唇干燥得甚至有些滴血,除了那双奇异的大眼睛,他全身的每一处细节都显示,这只是一个没有得到过很好照顾的流浪少年。

尽管流浪少年奇怪的气质和超越同龄人的淡定从容让四公子颇感兴趣,他也不想老老实实按照少年所说去结识一下。他知道,这位少年到目前为止没有显示出恶意并不意味着他是个可信的人,正相反,他深夜一个人出现在这里,随身携带迷香控制住两个大活人,在四公子走到陷阱附近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匕首顶着脖子的时候做出异常轻松的反应,这些细节无不透露出他并不简单。

“也许我们也不必认识呢。小弟弟,你很机灵,应该有办法确保我会信守诺言。但是你也看到了,我的行动一直被人监视。虽然比起你来我是更像个公子,但是也就是能吃饱穿暖有地方住。如果你需要钱或者吃的,我可以去凑,但是旁的事情,凭我的能力恐怕爱莫能助。”

“不急,桓公子。不过不知道你是桓几公子,看你这样子不是汉人生的那几位,估计你父亲把你隐藏得很好呢。”少年的嗓音清亮,但是每一句话都仿佛直直插入了四公子的心脏。

“阿四,我叫阿四,家里排行老四。不知道怎么称呼桓公子呢?”阿四停顿了一下,“给你时间想一想,编个假名嘛,小哥,不然总这位公子这位公子的叫,显得我们好生疏。”

四公子心中好笑,默默腹诽了几句:我们认识也就一刻钟吧,一多半的时候还是我用刀顶着你喉咙度过的,不知道这个小孩子是哪里来的错觉,觉得我和他很不生疏,很“亲密”。

“我是桓家四公子,你可以叫我桓四。”他简洁地回答。只见阿四露出了小孩子一般的兴奋的表情:“我和四公子都是行四,今天在这里遇见,真真是有缘。”他高兴地摆了摆头,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般抬头看向东方,发现启明星已现。

“和四公子这样倜傥的人物说话真是好快活,只可惜天快亮了,我也困了。阿四只有一个请求,我料定公子可以办得到。如若我料的有错的话,公子也不必再做其他事,就当今天只是交个朋友。”他正色说道,“我想进洛阳城。如果洛阳之困解除,我会再来找你,到时候,烦请公子带我进城。”

四公子的脑海中一时间充斥了很多疑惑,比如这个少年如何断定他们能成功解除洛阳的困局,又如何确定他父亲会把他留下直到进城。何况军队在行进途中定然十分警惕,他有办法再一次潜入找到自己?这个状若小流浪汉的少年背后并不简单。总之,在这段时间内,他决不能掉以轻心。

阿四看着四公子如临大敌的表情,好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拽了拽他那宽大的袖子,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四公子大可放心,我进城只是为了私事,和你同行也只是为了行事便利。我阿四发誓,绝不会做不利于你父亲和洛阳百姓的事情。”

四公子心中暗笑:我连你的真名都不知道,不知你这赌咒发誓又有几分可信。不过他面色如常,微微行了一礼:“我答应你,小弟弟。”无论怎样,他现在都只想保证吴叔和负责跟踪的士兵可以平安返回。

“小哥,记住你的话哦。”阿四眨了眨两只妩媚的大眼睛,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香,点燃了交给四公子,“他们一刻钟之内就会醒转。四公子,能做的我都做了,可以放我走了吗?阿四一夜没睡很困的。”

四公子点了点头,飞身跳出一人多高的陷阱。只听见坑下,阿四委屈的声音响起,“小哥,搭把手,我腿短,上不去。”四公子无奈地把胳膊伸下去,由着这小流浪汉紧抓着他的手臂慢慢从坑底向外爬。上来之后,阿四掸了掸衣物,撅了撅嘴,好似是对四公子无可奈何的表情有所不满。然后他又恢复了一派天真的、乖巧的笑容,“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四公子,洛阳见咯。”他孩子气地挥挥手,借着尚且昏暗的天色和对地形的熟悉消失在了林子里,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在黑暗的坑穴底部,在桓祎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外,吴叔早已悄然睁开了眼睛,静静地听着二人的对话,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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