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邃黑暗的密道尽头,目力难以分辨的地方,桓祎用手一寸寸探查密道出口的关隘。粗糙的泥土墙壁亘古不变,找寻机关所在如同大海捞针。
“阿四,”身旁的少年应声抬头,“你是最先进入密道的,你可知道我们该如何出去?”
被刚刚的一番尝试搞得精疲力竭,桓祎顾不得公子的体面,半倚着灰泥墙壁,双腿撑住整个上半身,以一个轻松地姿势半蹲在地上,长衫的背部的一道道褶皱,裹挟了颗颗泥土。
过了仿佛半个时辰那么久。阿四张着沾满泥灰的五指,探手探脚地摸到桓祎身边,快要燃尽的烛火映出他一脸一身的尘土,垂头丧气,像是一只进老鼠洞抓老鼠被反被戏耍了的猫。
“打不开。”
地道内空气愈发稀薄,桓祎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依旧沉闷,不见丝毫清爽之感。密道唯一的出口已经封锁,此处荒废已久,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人再来救他们出去。如果救援不及时,他们大概会生生憋死在这里。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对阿四存着几分希望——也许这个少年还有其他办法出去。
浑浊的空气进入肺部,桓祎想咳却又咳不出声,他的头颓然倒向阿四一侧:“你进密道时就没想过,如果我不来佛堂,你要怎么出去吗?”
阿四在地道一角瑟缩着:“我料定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找过来嘛。”
“那你说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阿四猛得立起身子,随着他剧烈的动作,足以遮蔽灯火的灰尘弥漫了整间密室。桓祎只觉得嘴唇有些干,用舌头微微一舔,尝到了厚重的、泥土干燥风化的味道。
“我们去真正的出口。”
“还有一个出口?”桓祎疲惫地身躯仿佛被注入了新的能量,他“嗖”得一声站起,跟着阿四紧走了两步。
“嗯。”
这时他才想到,阿四恐怕早就知道密道有不同于入口的另一个出入口,刚刚两个人的一番折腾,只是在验证一个早就被判定为错误的猜测。
“那你不早说!”四公子控制着自己的音量。然而,四周的岩壁还是猛然震颤了几下,惹得烛火摇曳。
“四公子问入口怎么打开,我确实不知道啊。而且,我也是料定四公子聪明,能找过来,回答得也没有错啊。”他听见了阿四故作委屈的解释。
桓祎一时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如果眼睛可以喷火,恐怕阿四已经被烧得毛都不剩了。
承受着怒火的少年被一只大手一把拉到身前。两个字,仿佛能够劈断金石,从桓祎牙缝里挤出:“开路。”
两人翻回头,向地下厅的方向走去。阿四把另外两盏壁灯也点亮。随着雀跃的火光,小厅的东南方向轰然作响,一条狭小黝黑的密道出现在二人眼前。
“通向何处?”桓祎余怒未消。他瞥了眼身边的阿四,压低身形,抢先一步钻入洞口。地洞中有风在涌动,但非常轻微。桓祎不愿多与身后的少年交谈,只是冷冷抛出一个问句。
“我猜是城外的树林,嗯,靠近洛阳的那一侧。”阿四不带什么情绪地解释道,“这个密室应该是与外界相连的。我刚下来的时候就检查过了,屋内的空气足以让布料继续燃烧,也能供人呼吸,假使不与外界连通,必不会如此。”
桓祎心下暗自佩服阿四的缜密,又气恼他总是装作一副天真烂漫不可靠的样子,害自己着急,思忖着以后得找他好好谈一谈,或是想个法子治治他这坏毛病。
刚思及此处,他就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拽着他的衣襟,那力气又温柔,又锲而不舍,像一只讨要零食的小猫,十分缠人但却不让人讨厌。光凭感觉桓祎就知道,那是阿四的手。他循着那用力的方向摸过去,一把拉过那只有点粗糙但是十分瘦小的手掌,在手背上用手指微微点了两下作为惩罚:“以后可不许这么吓我了,听到没有?”
只听得身后那个小个子蚊子叫一样的应一声,轻轻地抽出手掌,攥住了四公子的衣襟:“走吧,以后不吓唬了。”
一前一后在这狭小幽暗的地洞里行了两注香的功夫,两个人都感觉精疲力竭,呼吸也变得急促。地道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桓祎感到胸口好像承受了千钧之重,他努力地压制着呼吸的频率,却感到眼前有黑色纱幔笼罩,视线也变得朦胧。
正当他感觉自己可能要被困死在这里时,一阵带着桂花香味的、微寒的秋风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混沌如泥潭的神思一下子清明了起来,黏浊的腿脚也一时变得爽利。
“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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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后。
桓祎一手捂住阿四的双眼,一手挡在自己的眼前,两人并排坐在地上。
“可以睁眼了吗?”阿四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我心中默数过了一千次,应该可以了。”桓祎回答。
眼眸打开。一缕稀薄的光从外界射入山洞,使得他们勉强能够看清洞内的场景。山洞四壁都是光滑的石质,闪烁着冰凉的微光。洞内空间并不大,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不知从何处掉下或是吹入洞中的小石块,刚刚险些将视力仅恢复了十之五六的二人绊个跟头。
桓祎率先走到山洞口,张望了一下外间的环境。山洞位于一座小山丘的半山腰,山丘被茂密的树林和杂草覆盖着,树叶已经濒临全黄,在秋风中摇摇欲坠,杂草也已近枯萎,踩上去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阿四缓缓靠近桓祎身边,一拉他的袖子,指着马上就要隐入地平线以下的斜阳,“入夜了,今晚我们怕是回不去城了。”
他们钻密道而来,没有骑马乘车,如果要回去也只能徒步。然而,深夜的山林往往潜藏着诸多危险,连夜赶路不仅容易辨不清方向,碰上虎狼也是常有的事。如果不是必须,在山洞里过夜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是啊,不知道父亲那边会不会发现什么。”桓祎轻声叹了口气。
“不打紧,四公子,那天我们去夜探小院,大将军那边也没来人说过些什么,想是他已经不再疑心你了。”阿四适时地劝慰了一句。
接着,桓祎只觉得背后被灌注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力量,腿脚不由自主往树林中走去。他听见身后有个尖细的少年音在催促道:“肚子饿了,要紧的是找点东西来吃嘛。”
经阿四提醒,桓祎也觉腹中饥饿。上蹿下跳查案查了大半天,一口水米也未进,他感觉腹中轰隆隆作响。现在的自己大概能够吃掉一头牛。
不过这种稀疏树林里应该没有牛,大概连野猪也少见,他只看见地上有不少兔子洞,有些洞门口还能看见支棱着耳朵,抬着两只小爪子的灰色野兔在休息。
所谓狡兔三窟,直接去抓只能把它们都吓跑。他同阿四拿着短匕首,在兔子洞附近挖了几个小陷阱,希望蠢蠢的野兔可以上钩。在等待野兔的功夫,看河水清澈,桓祎将脸和手统统沉进水中,痛痛快快洗漱了一通。
还嫌清洁不够彻底,他干脆解开纶巾,放下一头秀发。一头如瀑般的长发两三下摆脱了束缚,占满了阿四的眼眸。他看着眼前的这人认真地用发簪和发绳固定着一头长发,心中又生起玩笑之意:“过度爱洁可被称为“癖”,大晚上的、就咱们二人在此,你还不忘梳洗打扮,莫非是爱洁成疾?”
桓祎边系头发,边以白眼招待出言之人:“阿四没有读过《左氏春秋》吧,我这叫‘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像,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也。’”桓祎像学堂里的小儿一般,抑扬顿挫地诵念起了《左传》中的一段话。诵念完毕,他低垂眼眸,想到了教导他这番话的母亲。
儿时他不爱清洁,需得被母亲追着赶着,捉住强行带去沐浴。他在水里了还不忘挣扎,扑腾了母亲一身一脸的水。母亲换衣回来,却依然没有生气,甚至连眉头也为蹙一下。她温柔地捉住了自己的手,告诉他不可以,然后将这一节一句一句讲给他听。
十多年过去,这些都已经变成往事了。只是,美好的往事,还是常常想起。
“我自然读过,老师教我的。”阿四专心摆弄着手中的一根小树枝,桓祎眼中一闪而逝的黯然并未被他察觉。
“这也是母亲小时候教给我的。儿时我不爱清洁,常常弄得满身满脸都是灰尘,也憎恨沐浴,总让母亲生气。”桓祎顿了顿,未见隐瞒地将童年糗事托出,“后来母亲教我读书,特地让我熟读《左氏传》中的这一节,想告诉我,体面的姿态与打扮,也是君子需做的极其重要的一件事。”
阿四听得有些发愣,他隐隐约约知道四公子的母亲也是老师的学生,是自己的大师姐,但她身死时自己年纪尚幼,老师后来又对与她有关的事情讳莫如深,因此对她的生平和为人,自己几乎全然不知。
她用儒家的典籍教导桓祎?不知她是何时拜入师门的,拜师前又拥有怎样的背景?不知老师书房里的那幅画像….
阿四直觉地感到,桓祎母亲的死,千头万绪,或许涉及门内最重要的秘辛。
他面上耐心地听着,边听边顺手为四公子系紧位于背后的腰带,将那已经卷成死结的部分重新打开,整理平整,然后重新打了个漂亮的结:“夫人说得是。如果四公子如此美貌配上一身邋遢的行装、疯癫的举止,岂不是辜负了。”
“现在想来,不那么重视这些也无妨,潇潇洒洒,有什么不好。”阿四头上满是灰尘,有些地方裹进了土块,混合着油污,形成了独立于大部队之外的一缕。桓祎不畏脏,细心地一块块帮他将挑出,“像你这样也很好。”
自己这张高鼻深目的胡人面孔,做君子是不妄想了,做个乱世枭雄还差不多。
桓祎用腹诽迅速跳出了对往事的感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拉着阿四向陷阱方向走去:“走,野兔应该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一人扒皮、收拾、清洗,一人捡木柴生火,终于,在明月初升之时,火苗腾得窜起,一个粗糙的、枯枝制成的烤架上,开膛破肚的兔子从头至尾被削好的枝子穿着,在火焰的亲吻下吱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