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在小院的前厅发现了很多血迹,怕是和你要查的旧案有关。”兔肉串的外皮逐渐焦黄,桓祎抖了抖手腕,坐回了一旁的大石头上。
“从尸骨的痕迹可以推断,地道里惨案发生的时间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但前厅还能看得出血迹,那里出事应该是这一两年。”阿四分析道。
“看门窗被打砸的痕迹,屋里死的人大概没有反抗能力,是妇孺的可能性比较大。”桓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按照你说的情形来看,确实应该是如此。不过现在还不知道屋主人的具体情况,只能让和我一起共事的师兄去调查了。”阿四说道。
周成手下的将领,现在不是投降被抓,就是已经逃跑,他们的消息不好取得。桓祎的视线从兔肉转向阿四,有意试探着问道:“你师兄有办法吗?”
“老师手笔高妙,只是姓名隐于江湖,平常人并不知晓。不过,我师兄你应当听说过,王猛,王景略,桓大将军在关中还见过的那个。”
王景略?是父亲曾拜高官,邀请他俱与南的那位关中俊杰王景略?
桓祎听到这个名字悚然一惊。他还记得,在道观修行时,他曾经问过师父,谁是当世之俊杰。师父告诉他,当年他父亲在灞上与苻健作战时,曾经有一位年轻的布衣前来面见,与桓温对谈天下大事。而在师父看来,那位关中布衣,便是这当世翘楚之一。
没想到,他竟然是阿四的师兄。
当年自己也曾听过他的才名,还曾去问师父他师承于谁,师父也只是摇头说不知。不想今日竟然在这荒郊野外得到里答案。
听说了王景略是捭阖门门主的学生,桓祎不禁对这个组织更多了几分好奇。母亲,阿四,王景略….母亲的情况还有些不明,不过后两个人都是门主的亲传弟子。那么吴叔说母亲是捭阖门的高层,会不会,母亲是他们的大师姐,也是门主的学生?如果果真如此,母亲的少年事,捭阖门门主应当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思及此处,他刚想开口询问,阿四却如同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抢先回答:“我知道老师在收师兄为徒之前还有一个学生,是个女子,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你母亲?”
是个女子?拜师时间更早….母亲或许真的是门主的学生,不过目前信息有限,也很难证实。
看桓祎若有所思的样子,阿四随手把那根已经放凉的肉串递给他,看似随意地问道:“四公子,你母亲可是胡人?”
“第一次见面你就知道了,何必再问。”桓祎不客气地接过肉串,咬上一大口,感受着细腻的兔肉与口腔接触,在脑内爆发出一朵朵烟火。
“那她可是羯人?”阿四接着补充道,“高鼻深目,头发偏黄的那种?”
“怎么?你可有想到什么?”桓祎蜜色的瞳孔一震,甚至忘了咀嚼,一口将口中的兔肉全部吞下,噎得猛咳了几声。
“不知道算不算线索。我曾到老师的书房去帮他找书,无意中发现了他私藏了一幅肖像,画中的正是一位胡人女子。她年纪极轻,十七八岁的样子,棕色头发,蜜色眼睛,高鼻梁,白皮肤,”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描摹着四公子的轮廓,“别说,和你真有七分相似。”
“那画上可写了什么?或是有什么标记没有?”桓祎急着发问。听到阿四刚刚的这番描述,他知道这画像上画的很可能就是他母亲。
母亲已经去世近十年了。她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但自己却对她所知甚少。
也许,他刚刚才触及到了一些真正的隐秘。
“确实有几个字,不过我记不真切了,只记得写了画中的女人叫石芙。”阿四边回忆边回答道。
石芙。吴叔说过,母亲与羯族的石氏有关,而他记得父亲在他极小的时候曾经唤过母亲“阿芙”。如此说来,这个画像画得恐怕真的是母亲。
得找机会让阿四带自己去看看那画像,或是见见他那位传说中的老师。
不过,自己又该如何做呢?桓祎默默盘算着。阿四现在就在自己身边,吴叔也是捭阖门的属下,自己的身份、经历,母亲的老师大概一清二楚了。然而他从未出现在自己面前,也没有派人递过一句话给自己,这说明,起码在眼下,他并不准备和自己有任何直接或者间接的接触。
唉,恐怕现在还不是找他了解情况的时机啊,桓祎在心底喟叹了一声,看来只能寄希望于阿四,希望这位小兄弟能够帮自己打探到一些有关母亲情报了。
桓祎熄灭了火堆,拿起了最后一根兔肉串。他吹着热腾腾的、冒着油的兔肉,转过头看向阿四:“如果题字果真是石芙的话,画里的女子大概是我母亲。”
火光熄灭,山间的月光便占了上风,它尽情倾泻着,把两个少年的发丝、衣袖都镀上银边。
桓祎微侧过头,将脸孔隐匿于发丝中,在黑暗里自嘲一笑:“说来有点惭愧,我其实,不知道母亲她叫什么的,只能根据儿时的记忆推断。”
“虽然还记得她的长相,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但是,我对她,那个作为人的她,实在是无知。”
父母子女,本该是最亲近的人,但往往为身份而障目,反倒纵容了无知。
“我下山,本是想查清到底是谁害死她的,现在却发现,我连她是谁都不清楚。”想到自己刚下山时的傻气,桓祎绷着的苦瓜脸也向两侧咧了一咧。只是,这笑容比哭还难看,正如加了蜜糖的苦瓜,蜜糖的香甜衬得苦瓜的苦愈发突出。
“吴叔说,她早就知道桓氏有人想毒害她,以她在你们门内的位置,她也完全有手段带着我逃出来。可是,实在没法理解,她就那样喝下了那杯鸩酒。”
原来师姐的死亡还有这样一重内情,确实有些古怪。阿四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相关信息,确认自己是第一次听说桓祎母亲的死因。
这是老师也从未提及的隐秘,或许……
脑内飞速转动,阿四面上仍是一副震惊又关切的样子:“夫人的事,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不过如果四公子需要,阿四愿意与你一道去查。”
桓祎扬起头,正对上阿四那双湿漉漉的、充满灵气的眼睛,只听得身旁的少年继续说道:“我自小不知道父母是谁,两个养母皆早逝,我便只能在江湖流浪,后来幸得老师收留。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找寻自己的生身父母,可惜,世事纷乱如麻,人命微贱如草芥,在这年月找两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何其之难?连老师也没有什么线索。”
“四公子现在说夫人大概是自愿饮下毒酒的,想必探查当年的内情也不是为了向谁寻仇。你大概,只是想知道夫人是一个怎样的人,对不对?俗语说,龙生龙,凤生凤,我不信这个的。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在想,会不会无意间,我真的会越变越像他们,那些好的、不好的地方都愈发相似。想想就挺吓人的。”
听了阿四的话,桓祎沉默了许久。他微仰着头,几缕碎发被别到脑后,露出一双被月光照得晶亮的眸子,片刻才张口,“阿四,我仔细琢磨了你说的话,是这么个道理。”
“也许知道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就更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
在月光的洗刷下,桓祎的面孔愈发俊美,阿四听着对面的他仿佛在说些什么,视线却完全被那张俊脸吸引。桓祎的容颜酷肖其母,却因为有一半汉人的血统而柔和了很多。他细长的眼睛是汉人式的,眸色却比汉人得更浅淡;而他的鼻子像羯人一样高挺,但是鼻头更小巧,又似汉人。
多一分则浓,少一分则淡,是张好脸,阿四默默品评。
“话说阿四也一直在找自己的家人吗?”阿四仍沉浸在容貌欣赏这一严肃又浩大的工程中,忽听得自己的名字被面前此人提及,心中一虚,忙回过神,侧耳静听,“我还以为,以你的性子,不会去寻抛弃了你的双亲呢。”
完了,被揭穿了。
唉,没注意自己本来的性格设定。人还是不可太得意,特别是,不可以久看俊美的男子,阿四在心里暗暗教训自己。他的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苦笑,“不瞒四公子,我并未真正去找寻过,只是,一直存了这份心罢了。刚刚并不全是撒谎,也是有感而发。”
“你对我说过,人不要沉浸于过去,不要可怜自己,要向前看。你说的对。只是,我现在觉得,偶尔向后看看也无妨,只是不要沉湎于情绪就好。就像现在,我还是想查清母亲的死因,但已经不是为了向谁寻仇,不过想弄明白一些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阿四发现,四公子伤春悲秋的性子,最近真的收敛了很多。难不成真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
可自己的本意也不是劝解他,只是不想见他念一首《无衣》,还要感怀下身世的傻气。他竟然对自己所说的话印象如此之深?
这位四公子,除了有点傻气,好像在处理大事上还是相当不错的。林中陷阱,客栈迷香,小院夜探,到这次的调查,他还是很敏锐,很有见地的。阿四只觉得,如果不是门内的任务,自己和桓祎也不是不能成为朋友。
但不是无话不说的那种,阿四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对面那人还在啰嗦,“如果阿四要帮我调查,你们门主怕是不放人吧?他应该不希望我去查的,不然吴叔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对我讲,我来了洛阳,他也没有主动召见。”
这涉及一些阿四还不确定的门内隐秘。他干脆两眼一闭,装作睡熟了的样子,什么也不理会了。
秋风掠过,火苗点点跃动。轻微而又均匀的呼吸声传出。
桓祎叹了口气,走到阿四身边,轻松将他抱起,将怀中轻轻小小的少年运到了山洞里。
被温柔地放落叶丛中,阿四只听见耳边有一个声音轻轻柔柔地、好像怕打扰到自己般说道:“睡吧,我去守夜。”
故意压低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正在装睡的阿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追随着那人的背影。
“背影也很好看呢。”他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