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鸟儿醒的格外早,斑鸠、布谷、喜鹊,还有种种阿四也叫不出名字的飞禽,东方未白便离巢,扑棱棱地在土堆里刨食,尽兴地在林间鸣叫。

被鸟儿的动静惊醒的阿四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透过熹微的晨光,看向洞口的那个瘦削但挺拔的侧影。那身影斜靠一块大石,正对着即将燃尽的篝火,他的面目隐藏于黎明之前最后的黑暗里,身体也被被几棵松树和山洞上方的岩壁共同形成的阴影遮挡着,模糊不清。

阿四轻轻地向洞口走去。离得愈近愈发现,那人其实已经意识已经游离于身体之外。他的头止不住得向下坠,但每当下巴要挨上胸口时,他的神志又好像恢复了一点。沉重的脑袋获得了支撑,得以略微抬高一点点。而那人的右手中,始终紧握着一把匕首。

在这天人交战之际,仿佛是听到了阿四的脚步声,他猛然醒转,一动一跃之间已经立起身形,两腿一前一后,稳住了下盘,手持匕首,直指脚步声所在的方向。

当他认清来人是阿四时,才长舒了一口气,匕首收回腰间。阿四只觉笼罩在周身的杀气在这一霎那烟消云散,入眼皆是那人的倦容。

“醒得为何这样早,不再去睡会儿了吗?”那人的声音有些嘶哑。

“换我来替你守夜吧,天就要亮了,你去洞里睡一会。”阿四抓起他的袖子,将他强行拖到洞中。

“尚且,还能支撑,”那人脚步不稳,但依然不忘记从腰间抽出匕首,以示自己还能再战。然而随着脑袋挨上那团落叶铺就的简易“枕头”,他的眼睛像被粘住了一样,闭上就忘了睁开。他的嘴唇翕动,模模糊糊吐出这样几个字:“别走远,生火,有狼。”

好,我不走远,有狼,我就替你赶跑。

桓祎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在黄叶堆里,阿四只觉得十分可爱,摸了一把还不够,将全部碎发都扒拉到一边去方才住了手。他将桓祎那一双七扭八歪的腿扳平,轻轻放在蓬松的落叶堆间。桓祎手中紧握着的匕首,也被轻手轻脚的取出,放入了他自己腰间的皮质袋子里。

做完这一切,阿四走到洞口,为即将烧尽的火堆添上一把柴,然后斜倚着还残留着桓祎体温的大石头,将僵硬的腰背好好舒展了一番。

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他哼起一支小曲。那曲调不难入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天生乐感缺乏,好好的曲儿被他哼的断断续续,听来去颇为古怪。小曲飘飘摇摇,越过山洞所在的小山丘,蹚过潺潺的小溪与淙淙的大河。几片本就在枝头颤巍巍的黄叶,随着这曲声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然后翩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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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丘的西北方向,金墉城内。

秋日的枯叶真是讨厌。张景边这样想着,边掸掉缠绕进帽巾里的黄叶碎片,整了整长衫,告诉仆役,他带着大将军的口谕来拜会四公子。

得到四公子尚未回府的答复,他失望地同仆役拱了拱手,上马准备离去。

他执起鞭子,一蹬马肚,毛皮黝黑的马儿接受到主人的命令,正待举蹄向前。它的左下方,一只粗糙地、布满老茧的手骤然向缰绳伸去。马匹蓄势待发,一时收束不住,眼看马背上的人要被甩下马去。

那拦马之人疾退了两步,一手握紧缰绳,一手轻抚着马儿棕黑色的鬃毛,马儿瞬间被安抚,高悬的前蹄稳稳得落在了地上。

“张景兄,多有得罪。我刚刚回府,听说父亲找我有事,一时心急,拦停宝骏,实在失礼。”一番温和地话语伴随着这套快如闪电的动作从拦马的少年口中讲出。

牵住缰绳的正是四公子桓祎。待骏马停稳,他便松开右手,双手一拱,同张景行了一礼。

张景见到桓祎,顾不得那么些礼数,一按马背,从马上飞跃而下,也行了一礼,呵呵笑道:“四公子多日未见,可还安好?”

桓祎也嘴角含笑,躬了躬身子:“张景大哥安好。”

张景牵起马,指着四公子住的院门的方向,“大将军有事交予公子。我们去屋内说?”

桓祎抬起右臂,上身微躬:“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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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金墉,阿四便和桓祎分开行动。他自作主张,去城内最有名的铺子买了一斤炙羊肉,一斤酱猪肘,还打了一壶好酒,准备回府同四公子美美地吃上一顿。

哼着小曲进得府门,一只手把把他拉到偏房,只听得那位仆役说道:“阿四小兄弟,张景将军在正殿和四公子说话呢,你先在外间呆一会,别过去打搅。”

张景何时成了将军?伊水之战后的论功行赏?阿四脑内飞速闪过目前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张景地位不高,一般他的情况自己不会特别注意,不过,多一个和他们熟识的将军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懒得琢磨张景今日前来的目的,打开包袱,偷偷用身上的小刀切了点肉碎,在外间吃得香甜。

“父亲派我任陵史?”在正殿的桓祎感觉自己一个头好像要胀成了两个大。不知自己的哪项潜质让父亲认为他适合去和死人打交道,他看起来明明最擅长把活人变成死人才对。

“是,大将军既已收复洛阳,自然要拜谒修葺先皇们的陵寝。可是四公子你也知道,高祖皇帝推崇薄葬,大将军说,这叫,叫,不坟、不树、不,不,对,不谒。”张景努力模仿着大将军当时的遣词,简单的几句话竟说得有些磕磕巴巴。

“再后来,前赵那个刘曜又打来了洛阳,把先皇们的陵寝毁坏得七七八八。三十年过去,而今大将军初来乍到,他去哪里寻先皇的陵寝?自然是要依仗些洛阳的本地人。可他老人家也不能亲自一个个去问,他信得过四公子,想将这差事交给你办。”

“张大哥可有什么想法?我为父亲办事的时日尚短,治陵这事交给我,还真是一时毫无头绪。”桓祎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感受到昨夜缺觉加新鲜任务的双重暴击。

“大将军明日要亲自封这几个陵史,他老人家明日应该有些要叮嘱四公子的。”张景说道,“不过,四公子大概少不了和周成的这帮子降将打交道。”他贴近四公子,半遮住下半张脸,一幅神神秘秘的模样:“周成可是降过不只一次了,他手下多的是滚刀肉,打听点事可不容易。”

“谢张大哥提醒。”桓祎直起腰背,行了一礼,张景也急忙还礼。

谈话过后,桓祎护送张景出门,迎面正碰上了从外间出门来的阿四。

“张景大哥来啦!我今日买了好酒好肉,听说张大哥升官了,留下来一起庆祝一下?”

“恭喜张大哥。不想祎竟迟钝至此,”桓祎转过头看向阿四,惭愧地行了一礼,“还不如阿四小兄弟消息灵通啊。”

张景腼腆一笑:“不敢当,不敢当,大将军宽仁慷慨,伊水一战之后大家都有封赏,我也沾光得了个参军的头衔,实在惭愧得很啊。”

他牵起那匹黑马的缰绳,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在下还有军务,不是不领四公子的情,现在大军刚入金墉,上下事情多得忙不过来,今天实在没法和四公子,还有阿四小兄弟一起用饭了,见谅,见谅。”

桓祎听罢也不强留,亲自和阿四送张景出府。

回到正殿门前,桓祎方才收了笑容,正色对阿四说道:“意想不到,意想不到,父亲竟然派我去治陵。”

“虽不是美差,好歹也个重任。大将军这是历练你。”阿四踮起脚尖,大人模样的拍了拍桓祎的肩膀。

“此事不好办啊。”他咬住手指头,叹了口气。桓祎这几年跟着道士师傅,读书习武都练了,就是没学这堪舆之学。现在让他去寻找先皇陵寝,真不知从何处下手。

“咱们不是本来就要查周成手下的将领吗?”阿四在一边提醒道,“小院的事情有蹊跷,我要查的旧案也很可能涉及周成的手下。”

“四公子不必忧虑。说是治陵,也许正中我们下怀,能光明正大查我们想查的东西。”阿四语气轻松地说。说到正中下怀,他兴之所至,一拉桓祎的袖子,向偏殿走去,“没什么比吃饭更重要。刚买了上好的酒肉,我们今日,为四公子,嗯,成为陵史大人,喝一杯。”

暮色将至,金墉城东南的一处小院内。

王景略怜悯地松开左掌中紧握的小东西。那脖子上长着一圈珍珠般白色斑点的野鸽子扑棱了几下翅膀,如蒙大赦般向已被夜色浸染的东南方向飞去。

返回案前,他展开案上用红绳系着的布条,向摇曳着的烛光凑去。

“桓温遣人寻孔子屐。桓祎领陵史。”

他若有所思般反复将布条上的内容念了几次,然后摊开了案上的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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