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多喝了几杯,阿四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他伸手向身侧摸去,大榻上的另一床被子已经凉透了。他起身穿衣,走出寝殿,听见仆役们说起,四公子清晨就出门去见大将军了。阿四嚼着一张大饼,盘算这今日要去哪里闲逛。

天气日益寒冷。他在平日穿的短褂和系袴外面另罩了一件厚实的粗布外褂,把腰带系得紧紧的,顶着深秋洛阳凛冽的寒风,向着位于金墉城东南的一处院落走去。

与他擦肩而过的一辆舒适的马车内。

四公子桓祎穿戴得齐齐整整,正斜倚着车厢柔软的座椅,抚摸着额头。他眉头紧锁,面带愁容,嘴里叼着一个手指,无知觉地啃着。

“容道,封你为陵史也不光是为了治陵那等事。永嘉之乱距今不过三十载,真找些当年的老工匠也不是难事,其实,为父还另有要事要交给你,”父亲低沉而又严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替我找寻孔子屐。”

“孔子屐,乃是大晋当年的国宝。元康五年,洛阳武库失火,致使能装备数十万人的武器和前代的一干奇珍异宝都葬于火海。这其中,尤其以三样宝物为重,分别是高祖斩白蛇剑,孔子屐,王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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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我有了关于孔子屐的新线索。”

金墉城东南方的一座小院内。

阿四脱下厚重的粗布外褂,喝了一口王景略早已煮好的茶水。

与他隔着茶案相对而坐的正是被桓温邀请“俱与南”关中名士王猛,王景略。他听说孔子屐的下落有了新进展,嘴角显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但是这笑意稍纵即逝,紧接着,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沉稳问道:“哦?可是与老师所言的那个院子有关?”

“正是。”阿四将夜探小院遇“鬼”的经历,以及第二日再探时发现的地道、血迹一一同师兄讲了。讲罢,他走到王景略书房中的洛阳地图旁,手一指洛阳和金墉中间的一个小山的图形,说道:“我走完了整条地道,地道的出口就在这座小山的一个山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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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拥有宽敞车厢的马车平稳驶入了桓祎和阿四所住的院落。

桓祎从车上跃下,蓦得感觉脚下一软。不过他迅速掌握好了平衡,悠然地同车夫行了一礼,沉稳地向自己所住的寝殿走去。

“我攻克洛阳后,周成手下的降将偷偷遣人与我言道,孔子屐当年并未被烧毁,他曾在某人家中见过此物。”

几个暂时充作仆役的士兵迎面走来,冲桓祎行礼。桓祎一一回礼,脸上带着亲切得体的笑容。待那几个士兵走远,地面上的一颗石子“突”得高高向天空飞起,中途被一只穿着云头饰履的脚用力一击,翻滚着消失在院墙下。

头疼。

但脑内那个严肃的、独属于中年男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除了容道你以外,我还封了几个陵史,那些寻陵祭祀的差事,让他们多做些亦无妨。给你这个头衔,是希望你与这干子降将,还有涉及此事的洛阳本地人打交道更方便。”

麻烦。

“孔子屐是大晋的国宝,元帝曾有言,武库失火,孔子屐焚,大晋失其文脉。如若孔子屐能重新回归朝廷,也可告慰我大晋诸位先帝了。”

可这又与我何干?

桓祎抱臂坐在寝殿内。过了半晌,他取下发钗,解开纶巾,将头扎在被子里,盯着那虚空般的黑暗,发出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呐喊:“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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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院的确与我们所查之事有莫大的干系。王景略把玩着阿四给他的小金锭,拇指抚摩着金锭底部的弯弯绕绕的铭文,“照你刚才所说,这个地道当真应该是贾后所留。”

“是,贾后被赵王司马伦逼入金墉,应该是留了后手的。”阿四沉吟着开口,“惠帝信任贾皇后,她只要能够活着回宫,弄到一两封足以致赵王于死地的诏书不是难事。”

“只要逃出金墉,便能逆风翻盘。如果我是贾后,我也会利用自己已有的全部势力,从这里出去。说不定,在当初还风光无两时,她就在规划自己的后路了。”王景略沉思着说到。

阿四附和道:“地道不可能几日之内建好,她可能通过族人早就在金墉购买好了这处院子,在佛堂内挖好地道,还储藏了一批金银,就是为这一天准备着。从那两具尸首来看,她还是失败了。死在密室的,应当是她的两个侍女。她本人,大概是被拖上去,确认了容貌之后才死的。”

接着,他嘴角一哂:“可见贾后找的人里有叛徒。杀死她的赵王当年不也是对她颇为恭谨、言听计从?说是自己人,真到了虎落平阳的时候,才知道谁是真正的自己人。”

王景略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纵使再周密的谋算,也算不清人心。更何况贾后所谓的亲信,多是些趋炎附势之徒。而威仪压人,终究难长久。”

他转过头,向阿四问道:“密室除了金银,可发现了旁的东西?”

“没有旁的,连金银也几乎都被搬空了,更没有孔子屐的影子。”阿四回答。

王景略摇了摇头,但面上并不见惋惜之色:“你那天见到的那个白衣的东西恐怕比我们下手更早。而且,老师处也传来消息,桓温应该也在找它。”他爽朗地笑了几声:“现在,我们演的是一出三分天下,逐鹿中原的大戏。”他广袖一挥,英姿勃发,真有些放马驰骋,试问鹿死谁手的豪气。

“盯紧四公子。桓温应该会把这个差事给他,他找到了,我们就找到了。”

阿四幽深机敏的眸子转了一转,但羽睫轻颤间,掩住了迸射的精光。

这对他来说的确是新消息,不过,细细想来,倒也合情合理。

他撒娇般瞪了师兄一眼:“有我这么个内应在四公子那里,与他抢东西,师兄你恐怕胜之不武哦。”

王景略生受了这一记白眼,颇具长者风范地摸了摸阿四的头,解释道:“他是师姐的儿子,老师也对他颇为看重,现在小阿四也来为他说话了,我又怎会让他白白吃亏。”

“只是这孔子屐,于我确实有不可替代的用处。不过,师兄保证,不会让他因为最后的结果受牵累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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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没有用饭就返回了和桓祎暂住的寝殿。他迫不及待地想听听大将军对四公子有何吩咐,用以验证师兄和老师那里得到的信息。再者,出来时间太久的确不好和四公子交代。虽说四公子心里也清楚自己和老师的人有联系,但是今日自己所为是□□裸的通风报信,实在不堪一问。因此阿四便早早买了点好吃食带回去,要用美食堵住四公子的嘴。

然而四公子不仅没有问他的去向,甚至人都没有在寝殿。仆役们说,他在大将军召见之后回了住处,没过多久又匆匆离去,不知去了哪里。

阿四一个人对着一桌子佳肴,决定莫要辜负美食。他呼噜噜吃了一多半,然后便躺在榻上,感受着肠胃被填满的幸福滋味,迷迷糊糊陷入梦境。

这是个甜蜜的梦。

梦中,他回到了婴儿状态,被一个面目模糊的年轻女人抱在怀里。他不知梦里自己是如何知道的,但是他就是认定,那个女人就是他的生身母亲。她虚弱地微笑着,目光里充满了温柔。

梦境的下一个场景。母亲身著华丽的绸缎抹胸长裙,打扮得与自己所见过的最显贵的夫人们一模一样。她从一旁恭敬侍立着的乳母手中接过婴儿,接着美目低垂,恭谨地跪在地上,请求贵人赐给怀中的孩儿一个名字。

但他不是她怀中那个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在以何种视角观看着这一幕。

总之,他看到了,温柔的母亲,慈祥的乳母,华贵的婴儿锦被,恢弘的寝宫,连同贵人所赐的那个名字,最终都属于了她怀中的那个孩子。

但他不是他。

你,不是他。

阿四猛得惊醒。

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个美梦还是个噩梦。阿四睁着眼睛,喘着粗气,这样想到。他突觉下腹有些抽痛,这种抽痛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明显。他怀疑自己是午餐吃多了,吃坏了肚子,慌忙捂着腹部一溜烟儿跑进了茅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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