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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公子眼看无法追踪那个少年的去向,便又将注意放回了身边的陷阱和陷阱下的两个昏睡着的人影。这个坑洞有一人多深,四壁颇为粗糙,不时有几粒黄土掉落坑底,比起用来诱捕人的那种,它更矮、更简易,一个稍有武功的成年人在没有迷香的情况下都可以轻松跳出。桓祎判断它更像是是捕猎中小型动物的。
坑下那个士兵与吴叔的身型重叠着,吴叔在下,士兵在上,这与桓祎的猜测吻合,士兵是跟踪吴叔然后才掉落坑底的。
目前来看少年的恶意的确不大,所说也都是实情。
不过这个神秘的少年清楚很多军中的内情,比如知道营中的最高统帅是大都督桓温,知道此战是要去讨伐姚襄、收复洛阳,也猜出自己是桓氏的公子。也许是他是在附近潜伏了很久,在筹划什么事情,这些都非常可疑。
不过摆在四公子面前的还有一重更紧急的任务:如何将昨夜的事情同父亲和营中的其他将领交代。
此时东方已经微微发亮,四公子观察了一下吴叔和那个士兵,发现体质较好的士兵已经有了些醒来的迹象,他把快要燃尽的细香直接投入火堆中,敏捷地返回了陷阱下,用力地推了推那个士兵,大声说道:“醒醒,快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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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伊水河畔仅十里的客栈中。一道纤细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翻入了二楼唯一一间还有灯火透出的窗户,屋内早已有人在等待他。
“完成了?”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响起。
“嗯,”一个来自少年的声音说道,“很顺利,转告老师,让他大可放心。”
随着烛火的熄灭,寂静的黑暗笼罩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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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在猛烈的摇晃中苏醒了过来,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似乎在嗡嗡作响,一阵阵头痛向他袭来。他勉强忍住疼痛,摇摇脑袋,慢慢抬头,借着从稻草缝隙中穿过的一点晨曦的微光,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一人多高的深坑中,四周具是黑灰色的泥土和稻草碎屑。他抬起头,有些恍惚地看向身边这个将他叫醒的人。只见此人着一件半旧的青色长衫,衣衫宽松,沾染着不少泥土,前胸微露,腰带也只是松松垮垮地一系,一副当时流行的世家公子打扮,只是未戴纶巾,一头长发披散着垂到腰部,更添了几分洒脱悠然。
他疑惑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迷离地问道:“请问,这位公子,你知道我们现在何处吗?我,我为何会掉进这个坑洞中?”
张景只见对面的公子以手按头,也是一副头痛难忍的表情,他回忆似得慢慢回答道:“昨日傍晚,我奉父亲之命押运粮草来营,夜色已深就宿在了营内。半夜醒来,我发现老仆一夜未归,心中惊慌,便出门寻找,不想跌落此处,刚刚才有了点意识,想与大哥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景逐渐恢复了更多精力,他尝试活动一下四肢,却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抵着他的背部。他挪动身子,向刚才背部所在的位置看去,这次他发现他刚刚身下压着竟是一个人,一位仍在昏迷的老者。
张景吓了一跳,记忆瞬间涌入,在剧烈地头痛中,他想起昨天傍晚,他受大都督的亲兵指派,去监视大营内的一座帐篷。在戌时前后,他发现一个作仆役打扮的老者从这个帐篷走出,漫无目的地在附近游荡了几圈,就向大营以南行去,行迹十分可疑,他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在林间不知道潜行了多久,老者突然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他心中慌张,赶忙在附近寻找,却感觉脚下一空,刚想做点什么就失去了意识。
张景直起身体,视线在老者和公子身上打了几个转,明悟自己犯下了一个怎样的错误:他现在正和自己的两个跟踪目标同处一坑。他庆幸自己因为刚才短暂的失忆没有对这位公子透露过自己的任务,不然……
想到这里,张景不由得想以手锤头,在心里自己痛斥了一番自己的愚蠢,不过他还是勉强控制住了面部表情,装作什么也不知情地问道:“公子的仆役莫非是这位老者?”“正是。大哥同我一样也是来寻吴叔才掉落坑底的吗?”
得到了公子肯定的答复,张景的猜想变为了现实。他懊恼地思考着自己的跟踪行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暴露,落入了敌人的陷阱中。他目光躲闪地看向那公子,只见他表情平和,带着点孩子气的迷茫,头发上身上都是泥土,此时和自己一样脏兮兮的。张景悄悄把他从自己心中草拟的危险人物名单中划掉——他虽然不知道一个幕后黑手应该是什么样子,不过他直觉地相信坏人一定不会把自己也搞得如此狼狈。
思及此处,张景稍稍放心,他努力集中精神,编排了一个他认为还算顺畅的假话,用一种昏沉迷离的口吻讲了出来:“这位公子,我不是出来寻人的。我只是半夜出来解手,走得远了一点,不想这里的地面竟然是空的,便失足落了下来。至于为何这里有位老者,许是摔到了头部,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我睡到现在才恢复了些神智。”
“昨夜真是晦气啊。”他观察着那位公子的神色,只见他表现如常地抱怨道,“我也不知这里为何有个大坑,莫不是附近猎户挖的陷阱,害我们在坑底昏迷了一夜。不过幸好我与大哥都还算年轻,没有摔坏什么地方。”
张景庆幸这位公子没有刨根究底,他自知自己的谎话编得并不多么圆满,不过却得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想是这位公子也是心思单纯之人,自己这并不出众的撒谎技术竟也将他蒙骗了过去。
将张景叫醒的正是四公子桓祎。且不说事情的真相他心中已是了然,单是这大兵磕磕巴巴的解释和欲盖弥彰的神色就很难取信于人。
“真是个拙劣的撒谎者,”四公子在心中一哂,不过这番解释正中他的下怀,他也不想把事情在目前这个阶段搞得更复杂,于是接着大兵那不堪考据的说辞感叹了几句,竟也成功敷衍了过去。
经过一番对话,两个个怀心思的人都认为自己骗过了对方。四公子凑到那老者左右,检查了他的伤势。只见吴叔后脑处肿起了一个大包,似乎是摔伤所至,有些水肿,所幸身体其他部位并没有外伤,呼吸也十分平稳。于是两人一个人托,一个拽,把还在昏迷中的吴叔抬到了地面上。那士兵心中有鬼,对四公子比在坑底更要恭敬了几分。他表现得十分积极,抢着把吴叔背到肩上,四公子拉扯了几下也没有争过他,只好作罢。三人一起回到了大营。
张景将吴叔放下,提议要出门去寻找营里的大夫,四公子也认为派大夫再来诊治一番更加妥当,便应允了。张景刚匆匆出门而去,曾参将低沉的声音就从帐外传来:“四公子,大都督派我送些吃食给您。”
一阵食物的香气随着曾真的进门充满了整个屋子。只见身披黑色盔甲的曾参将左手端一个大钵,钵里是四个细面蒸馍,右手提一个布兜,里面炙烤过的羊肉的香气散发出来。饭食的香味让饥饿了一夜的少年不由得吞咽起了唾沫,甚至想马上抢过来把馍和肉塞入口中。不过他控制住了自己,面带着感激的笑意,接过吃食,礼数周全地向参将道了一声谢。
曾真也回了一礼,他向少年的方向看去,只见他衣衫脏乱、头发也未束起,不由得有些疑惑:“四公子昨夜可是遭遇了什么?”
四公子将和张景说的那一番半真半假的话又同曾参将讲了一遍。说罢,他侧了侧身,让曾真的视线得以看清躺在床上的吴叔。
“所幸吴叔只是受了轻伤,那位士兵大哥也看起来无甚大碍,他去找了营中的大夫,应该一会就到。”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此事颇为复杂,可能牵扯众多,我有内情向大都督禀告。”
曾真一下拧紧了眉头,心底快速涌起很多猜测,但苦于目前所知的信息太少,单凭他自己显然无法分辨,但此时显然不是思考每一种可能性的好时机。他快速瞟了一点四公子,想从他的表情和行为中看出些什么,但是四公子表情和他一样严肃和恳切,他并没有看出什么可疑之处。曾真决定立即去禀告大都督,让他及早知晓此事,做出可能的应对。
帅帐中,大都督桓温已经洗漱完毕,正在用早膳。他桌上的饭食和送给四公子桓祎的一样,也是细面馍和羊肉,只是多了一碗菜汤。曾真刚刚来过,向他报告了四公子那边的情况。这消息让他悚然一惊,再也无法安心吃完这顿早餐。他一面让曾真急将四公子带来见他,一面赶紧将桌上的半块馍两块肉塞入口中。
没想到,这二人来的比他预想地还要快一些。
“父亲安好。”正埋头用完最后一点饭食的桓温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率先走入帐中,恭敬地向他行礼。这少年有着一双蜜色眼睛和高挺的鼻梁,穿着一身浣洗干净的茶色外袍、头戴同色纶巾,——这正是他有着胡人血统的庶子桓祎。在父亲召见之前,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将手、脸和头发结块的位置清洗干净,用一块茶色的纶巾将头发包好,又换了一套同色的宽松长衫,务求干净整洁,不失礼数。桓祎身后跟着身穿轻甲的参将曾真。桓温三两口吃完了食物,让下人把木几收拾干净,示意桓祎坐至对面说话。
桓温今年已是四十有四,但发福并不明显,甚至连许多中年男人都有的宰相肚也不突出,这得益于他简朴且规律的生活习惯。从建元元年出镇荆州至今,他已在行伍中度过了自己的半生。在军中与士兵同吃同住,自然顾不上讲究许多,况且他一向不喜那些所谓名士的风流做派,什么彻夜饮酒,或服食一些奇怪的丹药,他统统斥为是误国之举。他自诩是一名儒将,甚至敢夸口这几年的行为配的上慎独二字。只是这个与自己七八分相似,却带有明显羯族特色的面容时常提醒着他,他年轻时也做过许多不敢见光的事情。
“容道,你看这大营如何?”桓温换了个姿势,随意地靠坐在木几旁,温和地问道。
桓祎恭敬回答:“父亲带兵军容整齐,军纪严明,此战定能解洛阳困局。”
桓温微微点头,并不理少年的奉承,直入主题:“听说你和吴叔昨夜都去了附近的树林,还掉入了陷阱?容道,你并无大碍吧?”他虽言语中有关怀之意,但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生疏的提防。
尽管有愧于他的母亲,桓温并不相信自己这个一直读书练武、甚少出门的儿子会勾结外人甚至是胡人来对他的父亲不利——桓祎虽然一直怨恨自己,但是自己也有派人监视,这个儿子的行动一直无甚可疑。
不过也许,昨夜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走入树林的时候或许是无意,不过现在,他是否已经和什么人达成了什么协议?
桓祎恭敬地垂着头,目光集中木几上。他没有看父亲的表情,坐直身体,向前弯腰行了一礼:“多谢父亲关怀。儿子只是觉得这个大坑甚为蹊跷,如果是为了诱捕我们,坑似乎太浅了一些,一个有武功的青年人想要跳出来并不费力,这个深度似乎更适合捕猎小型动物。但是儿子掉入坑底不久就失去了意识,儿子猜测这个陷阱中还有其他能够控制住我们的东西。不管怎样,儿子觉得父亲所虑甚有道理,昨夜的事件背后必有玄机。”
桓祎并不想一开始就将事情全盘托出,他要为自己最终所说的那个“实情”做些铺垫。毕竟太轻易被说出的往往是谎言,这个道理他明白,他的父亲更明白。
桓温调整了一下坐姿,稍微远离了少年所坐的位置,似乎是想看清少年的全貌,又似乎是在提防着什么。他清了清嗓子问道:“此事,容道怎么看?”
桓祎缓缓说道:“儿子认为有人借用了林中本来存在的捕猎动物的陷阱,另准备了迷香之类的东西使我们陷入昏睡。”他似乎想要接着讲下去,却蓦地停住了。
桓温听出了儿子的疑虑,语气愈发严肃:“那么你认为,为什么昨夜你们三个都掉入了陷阱,却几乎都毫发无伤地回来了?是敌人大发善心,还是?”他慢慢站起身,踱步到了四公子身边,围着他转了一圈,低声说道:“容道,父亲希望你讲实情,无论你们昨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可以念在你是初犯的份上不追究。”
这时,桓祎嗫嚅着开口:“父亲,其实儿子的确在树林里见到了不属于大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