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过饭点，桓祎口中那个名叫楚辛的中年男子正在狭小的房间内踱着步子。案台上，两只粗糙的陶碗已经见了底，但四周还残留有黑绿色的菜汤。宛如笼中的困兽，楚辛止不住地在屋内乱走，时而沉思，时而焦躁地扯动头发，直到夕阳西下，人的影子被拉长。

晚上的干粮还没有送到，但他的腹中已经响如雷鸣。他小心翼翼地用手里最后一口馍沾了点碗底的菜汤，几乎没有咀嚼就一口将馍吞下肚。接着他几步行至房门前，眯缝着一只眼睛，顺着两扇门板之间狭小的空隙向外望去。

门外是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手握长刀，戒备着屋内外的动静。

但无论是屋内还是屋外，一切都如此清净祥和，和他到来的第一天一摸一样。楚辛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砖，叹了口气，翻身上榻，斜倚着墙壁，落寞地闭上了眼睛。

一日之内，他如同一个预定好了轨道的机器，将这一套动作重复了十数次。但他所等待之人，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三天后。

用过粗糙简陋的一餐，楚辛斜倚着硬榻打盹儿，但心里有事，睡不熟。半梦半醒间，细微的响动从门外传来，似乎是有人在交谈。他霍然从榻上直起身子，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前。顺着门板间细微的缝隙，他看见两个打扮考究的生面孔被簇拥在院中，正同守卫们一一见礼。

来了。

他坐回榻上，将呼吸和心跳声都压至最低，静静聆听屋外的谈话。

“大将军听说….寻访….四公子…陵史….,失敬失敬。”

一番寒暄过后，咔嚓一声，钥匙插入了锁孔。楚辛的心跳得愈发的快，他的手脚都在难以遏制地微微战栗着，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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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桓祎和阿四走进楚辛的房间时，发现这位中年男子早已端坐相候。看见两位贵客登门，他赶忙起身，将已经有些破烂的长衫整理好，脸上带着恭敬谦卑的笑容。

“想必您就是桓大将军派来的贵客？罪人不知今日有贵人要光临敝处，实在失敬。”

桓祎平稳开口：“在下桓祎，受大将军指派任太阳陵陵史。”然后他转向阿四：“这位是家仆阿四。我们前厅说话，两位守卫大哥，带楚先生走。”

他本欲称呼他为楚将军，但是这位周成手下的降将楚辛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是一个虎虎生风的武官，反而举动斯文。桓祎注意到楚辛的穿着，发现他身上也是套文人打扮，一袭脏乱但体面的广袖长衫，长度足以遮住足部。

一个文臣？

这倒是并不出乎桓祎的预料。周成手下的武将多半草莽英雄出身，甚至不识得几个字，孔子屐的“屐”字只怕都写不出，哪能知道武库失火、孔子屐失踪这等前代秘辛？

桓祎将这位楚先生请到前厅坐下，又吩咐几个当值的士兵去给三人倒一壶茶水。待士兵们离去，他挺直腰背，上身微微前躬，沉稳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与楚先生开门见山便是。祎虽是陵史，但此行并不牵涉惠帝陵寝，只是父亲命祎前来，是有两句话想要问问楚先生。”

“公子想必是为孔子屐的下落来问罪人的吧？”楚辛直截了当地开口。

目前看起来，这位楚先生态度颇为爽利，言语也并不拖拉。但他是个读过书的，从他嘴里套话，恐怕不会那么简单。这样想着，桓祎也颇为直接地回复了他：“正是。先生知道孔子屐现在何处？能否与祎详谈？”

此时的楚辛却一改之前的坦率，硬生生绕过桓祎的问题，转头铺陈起自己的心路历程：“罪人虽身在贼室，但是毕竟是读过圣贤书之人，心里自然是向着大晋。孔子屐所在之地除了桓大将军，我谁都没有告诉。我，我就是为了等待王师光复洛阳之日，罪人，罪人要将它献给大晋朝廷。”一袭话被楚辛说得慷慨激昂，仿佛他如自己口中一般忠心无两。最后，说到要将宝物献给朝廷，他被自己感动地泫然涕下，一张面孔沾满了鼻涕和眼泪，弄得又青又紫，在桓祎看起来颇为好笑。

跟随周成也许是身不由己，但是硬说自己是大晋忠臣……

按照之前自己和阿四分析此事时的猜想，孔子屐恐怕是这位降将与朝廷谈判的价码。今日所见，这位降将还是文人出身，是读过几天书的，并非鲁莽之辈。他会如何谈条件呢？桓祎想着，此人大概会大表一番忠心，痛陈身世可怜，借以提高加码。而事实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庆幸的是，父亲许了他便宜行事之权，如若此人真能说出点孔子屐的消息，他们又能够成功顺着消息找到此物，桓将军金口玉言，说此人可以放，甚至能够给他点钱财做奖赏。

唉，只是谈妥之前少不了一番推拉了。桓祎暗暗感到头疼。

“楚先生的拳拳之心，祎自然明白。家园沦陷于敌手，谁人能不终日南望，期盼王师？只是楚先生之前为周成效劳，实在所托非人。周成，连同其前首领冉闵，虽也杀胡人，但毕竟不是我大晋正统。他们先前又与羯族皇帝石虎虚与委蛇，这冉闵还曾经是那石虎的义子。后来，他以义子之身篡了义父的位，又杀了义父一族。你投奔的这群人，实属得国不正，断不是明主啊。”

这一席话前半段成全了楚辛体面，后半段指出他投靠贼人冉闵、周成之事，隐约给了他一个提醒：你只是降将之属，不要妄图与大晋朝廷谈条件。

桓祎出言之利落迅捷、切中要害，实在出乎楚辛的意料。他嘴唇翕动，半晌才从神伤中恢复过来，缓缓开口解释道：“罪人，罪人并非有意投靠。只是这，中原之地，几度沦陷于敌手，罪人读过几天书，也有治国、平天下之志，贼人冉闵征召读书人为他所用，罪人就，就，”

他连重复了“就”字几遍，最终还是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如果说之前的一番表忠心有敷衍之意，现在楚辛所说皆是他的心里话。他终究是个读书人，如果不是童年的那些经历，如果不是被大晋抛弃，恐怕他……

良久，他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一双布满老茧的拳头，重重地锤击向自己的头部：“罪人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也要为她们，拼个活路啊。”

“后来冉闵被杀，你就跟了周成？”桓祎发问。

“冉闵落败，周成收留了一批他原来的手下。我看他也，也，也是个”“也”字重复了半天，楚辛也没对周成的为人说出个所以然。最后他凄然地一咧嘴角，露出一个小丑般的、滑稽的苦笑，“罪人就跟了他，后来他打到了洛阳，罪人也就跟来了洛阳。”

“唉，都是没办法的事儿，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尽管有些为楚辛的处境动容，桓祎也没有忘记自己前来的目的——问清孔子屐的下落。他沉吟了片刻，决定稍稍松口，以换得更多有关孔子屐的信息：“楚先生确有自己的难处，只是祎能做些什么呢？”

“罪人，罪人不能够与伯夷、叔齐一般，不食周粟，心下已是愧疚不已，更不敢妄论大晋朝廷和桓大将军的容留。只是，罪人还尚有为国为民做一点小事之志，如能够蒙大将军不杀之恩，罪人愿，肝脑涂地，为大将军趋遣。”

不想要钱想当官？对楚辛的做法桓祎感到有些错愕，但仔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对有些儒生来说，治国平天下好像是一种信念，权力比金钱更令他们着迷。但桓祎自己也只是个小小的陵史，又如何决定一个罪犯的仕途呢？

阿四在一旁静静肃立，一直未发一言，甚至连听到楚辛的哭诉也没有显露出一丝动容之色。然而此时，听到楚辛口中“为国为民做一点小事”的要求，他的嘴角不加掩饰地一哂，眼睛里是止不住的嘲弄。

听了楚辛的要求，桓祎正色道：“楚先生的意思，祎知道了，只是祎一介小小陵史，自然做不得这个主，还要去向大将军禀报才行。”

接着他刷拉一声，利索地站起身子，朗声向门外说道：“门外的两位大哥，烦请你们带楚先生回去，我问完了。”

两位负责护卫的士兵开门走进屋内。想到什么不美好事情的楚辛脸色铁青，扑通一声跪倒，拉着桓祎衣袍的下端不让他离去。他慌不择言般说道：“公子留步，罪人自知罪孽深重，如蒙，如蒙不杀之恩，只愿为大晋历代先帝守灵，了此残生。”接着，他好像有些癫狂地哭泣了起来。

两个士兵在一旁看这一幕看得有些发愣。阿四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二人先出去。

桓祎重新坐下，面孔和蔼的仿佛是无风的湖面：“楚先生，祎不会一去不回的，先生大可放心。楚先生的提议祎很赞同，您这样的读书人，惠帝的太阳陵就很缺，陵园清净，适合读书养性。”

尽管对楚辛的做派不甚满意，但是他所说的遭遇还让桓祎还存着几分同情。如果楚辛想去守灵，那便随他吧，桓祎想到，在自己负责的太阳陵，好歹自己还能够做得主。

“蒙公子不弃。”楚辛磕了三个响头，桓祎仿佛觉得，自己的布履已经被他的泪水浸湿了。

罢了，虽有些贪心，他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头从地面上抬起，楚辛哽咽着、急切地开口：“金墉城城南有一处小院，传说是贾后被杀前住过的，我就是在那里见过孔子屐的。